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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语狂欢背后的心灵期冀(王永盛)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21日09:40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永盛

  聚焦文学新力量

  石一枫,生于1979年,北京人。著有长篇小说《红旗下的果儿》《恋恋北京》《我妹》,中短篇小说《老人》《三个男人》《合奏》等。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等。

  话语狂欢背后的心灵期冀

  □王永盛

  石一枫的文风异于他者——地道的京片子、风趣幽默中尽是调侃的调调。他的小说主人公通常是年轻气盛、荷尔蒙高涨、离经叛道、生活在大院的青春期 少年;年龄范围从十四五岁到二十郎当岁。因此,他的作品一度被称为青春文学,被认为在“为新一代顽主留影”。不过,近年来石一枫的作品在创作风格和题材等 方面都出现了一些变化,从主题预设写作到青春写作,从写“我”到写“他”,文风和书写对象的改变,状如化蝶,痛彻心骨,肯定会留下蛛丝马迹,让我们看出一 些端倪。

  主题写作与腔调的形成

  石一枫创作之初,《坐在楼上的清源》《县城里的友谊》《在王府井》等,大多主题先行,围绕人生、人性展开哲理性思考,形成反讽、自嘲、自我作践的腔调,进而让主人公形象跃然纸上,成就了他小说创作可辨识的特征之一。

  《在王府井》是个寓言式的短篇,“我”是年轻人代表,女朋友林小芬是爱唠叨长辈的象征,早早占据两个粪坑的老人和中年胖子,不就是横亘在“我” 面前的两代人吗?小说写“我”陪整天高频率、喋喋不休的林小芬到王府井吃夜市时,忽然感到肚子在下坠,忍不住要马上找个地方拉屎。但是,要在“资源紧缺” 的王府井找到属于自己的“坑”又谈何容易!“我”东奔西突、苦苦寻觅,好不容易看到“历史性的厕所”:厕所里有三个坑,一个脖子上一褶一褶的黑胖子蹲在中 间的坑上,最里面是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人,他已经很老了,小脑袋好像一个核桃。“我”只能在胖子的右边就位。两个厕友都很专心,目视前方,让“我”觉 得,在这里拉屎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老态龙钟的两只眼睛瞪得很圆,脸上青筋一突一突,看来他遇到了一些困难;相形之下,年富力强的则得心应手得多,而且嗓 子里的声音也底气十足。这是现实社会中三代人处境的真实写照,取代与更替,总是伴随着隐秘的、无法言说的残酷。小说结局是,老态龙钟被胖子收拾了,“我” 也不能幸免,“他抡起胳膊来,我连挡也没挡就被打到墙上,一只肩膀好像断掉了。他又无数次抡起来,我如同在惊涛骇浪里翻滚,我能听见脑袋咚咚地磕在墙 上……”受挫之后,“我”特别想找到一直想抛弃的林小芬,面对凶残的生活现实,忍受点唠叨算得了什么,“我从来没有这样渴望见到她”。

  石一枫早期小说主题性明显,《县城里的友谊》中也有所表现。小说主人公耿老金是作者预设的“阿Q”,虽失去了抢劫、强奸、四处流窜的儿子耿德裕 的庇护,却并没就此委顿,嘴上依然不饶人——和曹秃子斗嘴,吃蔡小芬“豆腐”,一样也不落下。当他被“一伙穿着肥大的西裤的年轻人”逼着当王八爬之后,仍 然偷偷咬牙切齿地说:“你们等着吧,我儿子一回来,我让你们一个一个地爬过来”,然后捡起一块石头在文化馆的墙上画了一个三角,“我得记住这个地方,别等 到我儿子回来就忘了”。同样的三角,在蔡小芬小饭铺也画了。当得知儿子被抓获并被枪毙时,耿老金一番长涕后幡然醒悟,大呼这是件“喜事”,至此,阿Q形象 便栩栩如生地浮现在读者脑海。

  围绕生存现实和人性的叙事,已然彰显了石一枫小说的姿势、力量和呼吸,不仅包含智慧之思,也是用心血煮字。在语言风格上,他坚持戏谑、幽默,偶 尔还暴个粗口,以挑衅姿态特立独行,同时富含思想性。小说的节奏一般较快,在语言狂潮的助力下,故事推进大有摧枯拉朽般的淋漓畅快,最后在潜伏的忧伤和焦 虑处,让情绪氤氲开来。石一枫通过预设故事带我们走进某一类人的生存处境和心灵世界,将精神和心灵层面的困难、茫然、困惑、孤苦、寂寞、无助、无奈等写到 极端,让主人公绝望得生不如死,也让读者的心绪为之起伏,为之沉重。

  好看小说和青春宣泄

  《五年内外》对石一枫来说是篇承上启下的作品,之后几年,石一枫开始类似题材、语境和人物的开掘与延展,先后写出了《红旗下的果儿》《节节最爱 声光电》《恋恋北京》等多部长篇小说。《五年内外》与石一枫早期的小说相比,描写的人物更多了,石一枫在其中表现得游刃有余、纵横捭阖。他自己曾说,《五 年内外》“与以前写的相比,最大的不同就是情怀的变化。我找到了一种属于自己的文字情绪。看事物的眼光也开始长了起来。”

  《五年内外》分上下两部分,塑造了老流氓鲁泡儿、高飞,不成功的流氓“我”、张磊、孙亮、熊伟和个性鲜明的小逼崽儿——小哑巴爱吃虫子、大姐喜 自残、二姐小小年纪好抽烟、还有“左眼球偏向最左边,右眼球偏向最右边,始终无法直走”的螃蟹男。小说的人物数量众多,对石一枫的创作来说是一个突破,人 物形象多数也立了起来。大院孩子的成长故事,是定义石一枫为“新一代顽主”的依据之一。他曾说过:“这些作家告诉我:对一个时代理解最深刻的,往往是它的 异类。” “这些作家”包括王朔、朱文和韩东。因为同是“大院里成长起来的孩子”,有过相同的“摸、爬、滚、打”的经历,一段时间内,石一枫从骨子里认定了王朔就是 那个他应该追随的“大哥”。

  时光荏苒,转眼“我”变成了小区“优等生”,曾在一条战线上的同龄人也都在奔向体面的道路上一往无前。“孙亮和熊伟一个成了解放军中尉,一个成 了国家机关的部门乒乓球明星,最夸张的是张磊,他已经成了一家小型私有企业的老板,著名流氓鲁泡儿移民了,自残姐当空姐了”。5年后,当“我”再次坐在 “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标语下面,看着毛主席、老干部和打羽毛球的少女们,情形已经有了变化:毛主席好像永远在打车,老干部退休了一茬又一茬,但永远有 资格响亮地放屁,少女们都带着保姆。新的小逼崽儿也出现了,他们的耐克鞋款式已经和我们当初的差别很大了。 他们的头发五颜六色,有红的、黄的和绿的,像雨后的毒蘑菇。

  青春以及青春即将逝去的惆怅,一如“我抽着小女孩儿给的烟,看着烟雾缭绕盘旋,仿佛时光在手指上方徘徊”那种为所欲为的年岁一去不复返,感伤情 怀是作品浪漫主义表达产生的结果,小说以近乎游戏的形式存在,但是不虚飘;有反叛却不僵硬;藐视假道学,尊重情欲本性。这些特点在石一枫的长篇小说中越发 明显。同样是宣泄青春,《红旗下的果儿》《恋恋北京》宣泄的是青春尾巴,是“青春后遗症”。正是有了过去素材、语言、腔调的操练,不是纯粹的虚构,也不是 平白无故的幽默,石一枫的长篇小说更加可读,也沉淀厚实了许多。石一枫想要表达的青春是荒诞无比、却又真实得让人心痛的青春。

  石一枫终究是他自己。他在《红旗下的果儿》中描述了四个“80后”的成长,与其他年代的青年究竟不同——孤独、困惑、无所事事是时代和社会历史环境赋予他们不一样的感知和体验。他们的成长过程,也必然带有自己独特的印痕,或者迷惘不知所措,或者颓废自暴自弃。

  石一枫的小说善于让人物自己开口说话,通过作品人物自己的语言,显示他们各自的特征或脸谱。《恋恋北京》描写北京顽主和北漂萝莉的爱情,同样也 是“话语的狂欢”,但组成狂欢的因素更丰富、更精彩,也更有文化味儿。小说不时借用经典作品中的语言和事例,比如当女人碰到流氓时,可以用《静静的顿河》 中女主人公阿克西妮娅的话“我有淋病”,让对方收了歹心;或者涉猎其他艺术门类,比如聊聊《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这个杀手不太冷》和《勇敢的 心》……行文中经常插入俏皮话,像“这么大岁数的姑娘,只能算西红柿了吧——冒充水果儿”,石一枫还擅长各种社会行当的特殊行话,甚至那些骂人话,让人读 起来忍俊不禁。

  破茧之勇与化蝶之痛

  如果将有关“我”的叙写范围比作一个茧,这个茧便是石一枫能够触摸和感知的生活,对茧内的丝缕纤毫,他了如指掌、烂熟于心,写起来自然得心应 手,不在话下。问题是作家们无不想当“社会的秘书”,每位作家写“自己”都会有穷尽之时,想写“别人的事”和“更加宽广的事”的心思便长了起来。石一枫看 到了这种需要,他的破茧之勇在长篇小说《节节最爱声光电》中已有体现,异于其大部分作品主角都是男性的特点,这部作品的主角是一个女孩,如作者所说,目的 “就是能让笔触丰富一些,并期待自己有能力触及真正的‘别人’”。此外,2013年开始的三个短篇《老人》《三个男人》《合奏》也都是“别人”的生活,这 便进一步表达了石一枫的意图和决心。

  《老人》的故事架构和人物设置简单明了: 70多岁的退休大学教师周先生,在人老珠黄、才华平庸、毫无魅力的情况下,桃花运却自己找上门了——一个是清新雅气的研究生覃栗,一个是荤香十足的保姆刘 芬芬。这个独守空巢的孤寡老人,面对突如其来的情欲可能时终于把持不住了,有了“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的潜意识呼喊。小说以古典诗词营造高雅意境, 但最终让一个以水为墨,就着青石板书写无字书的方式来悼念亡妻,曾经“在学校里树立了自己忠贞清雅的形象”的周先生,最终走向了俗不可耐的堕落。小说将谐 戏内置于高雅的语句和语境之中,让话语挣脱世俗常识性的判断,对正常生活逻辑进行义无反顾的超越和反叛。当覃栗向“在阳光和尘埃里半寐的周先生”请教,周 先生以其妻明先生的见解回应:“她那时候说过,文徵明诗近白、柳,却远不似唐寅那样俚俗……终归是一股清丽的气息吧。”紧接着,周先生从半寐里醒来,从高 贵高雅的诗词意韵中跳出,回到现实的、具象的、人体诱惑的俗境里——“从侧面看到了覃栗细长的胳膊,以及小臂上的绒毛。终归是一股清丽的气息吧。”高雅与 低俗、超脱与现实、崇高与卑下如影随形,互相映衬,互相瓦解。解构无处不在,叙事穿过正常的行径,折向更能展示人性的潜在生命情态——失去理性规约的欲 望,即便披挂着高雅的外衣,最后走向人格扭曲和心理分裂,自是不可避免。小说不让话语遵循日常逻辑,而是让她自由飞翔,抵达人性和灵魂深处,以表现人性的 本真。

  《红旗下的果儿》《节节最爱声光电》和《恋恋北京》等的主要人物都是“80后”,《老人》的主角周先生是一个70多岁的老者,对石一枫来说,当 然是陌生的“别人”。如此陌生化的叙写,必然提供给读者陌生化的人物、生活场景和心理历程。另一方面,基于情欲的欲望主题,大多数人往往将乱伦、婚外情、 三角恋等作为主要书写对象。石一枫别开生面地把《老人》中的情欲设置为老人的意淫和老人与研究生、保姆之间的纠缠,也给了读者完全陌生化的情理逻辑和生活 场景,带给读者不一样的阅读心境。

  然而,陌生化阻滞了石一枫已有创作优势的发挥,没有了话语狂欢,没有了精彩异常的场面和对话,在一板一眼的叙事中,我们享受不到曾经有过的阅读 快感。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三个男人》中,小说以芳华为视角,讲述三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爱恨纠葛。第一个男人是女人丈夫,第二个男人是女人浪漫的情人,第 三个男人是女人物质情人的打手。小说中,那个女人始终没有露面,三个男人却以不同身份先后在芳华小卖部出现,并且上演着各自不同的戏份。小说似乎又回到石 一枫最初主题化预设的创作,只不过叙写的对象更加陌生而已。

  好在《老人》因为“完成了谐谑与古典两种不同文学品质的有效混搭,使小说叙事有了更多的自由和可能性”的同时,作者敏锐地看到了“老人化”这个 社会问题,虽然小说着墨不多,也没有就此形成有力的合围和追问,但作家在社会复杂变动面前有所感应、有所认知并付诸写作的实践,却是文本的难能可贵之处。

  从“自娱以娱人,消愁以解闷、休闲以悦心”的宣泄,转向有益于世道人心、有补于时缺民困的书写,致力于拓宽文学内涵的深度和广度,以实现作者的 “千秋情怀和心灵期冀”。尽管石一枫对“别人”的书写还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毕竟化蝶有痛,在所难免。因此,《老人》等作品作为石一枫突破写作背景、生活 经历和精神资源的扩展题材实践之作,开始以理性化的想象、分析、推测、演绎,开掘深邃细腻的另一个世界,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可喜的开端和一次有效的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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