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修行(汤世杰)

　　始自一年前的秋天，应友人约，去一偏僻地方走了几趟。原说是去看看风景散散心，兴之所至，竟也留下了几篇文字，长长短短的，即通常所谓的散文、随笔之类，算是又一个秋天来到时，堪可自娱的一点收成。但细细一想，较之这些文字，真的收获或远不止于此。那是什么，我倒至今也说不大清楚。又总觉着，从上世纪90年代起，我一直在“走”，省内外，国内外，虽比不得土豪所谓“我真可怜，只去过几十个国家”，也好歹跑了些地方；一晃，人已年过七旬。初心，以为于那样的“走”和“跑”中留下的文字，是自己奉献于世的所见所闻所思，似都有所发现，形之于文，可广布四方，有益他者身心；其实大错！对于我，写作，尤其散文、随笔的写作，无非一个人生命的修行。谢冕先生有谓，读书人是幸福人，套用一句或可说，写作者该是个修行者。而山川地理、人文历史，正是领我修行的师傅。说到底，神圣或神秘的河流、森林和高山，对人之精神与文化想象力的影响大矣，他被自然塑造的程度远远大于他塑造自然的程度。

　　比如初到陌生之地，倘只是看看风景，像所爱之人送给你一件礼物，看上一眼便束之高阁，从此便不再理会一样，未免可惜。风景，乃我等赖以生存的地球，赐予人类的独特礼物，珍贵。恰如西蒙沙玛所说，风景与记忆由这样一些认知时刻构成：“一个地方突然显露出它与古老而独特的森林、山脉或者河流的联系。对传统文化充满好奇的挖掘者总会被突起于日常生活表面的那些东西绊到。他扒开表层，发现了残垣断壁的文化图案，它们似乎无法形成一个一以贯之的整体，但这只会引他前往历史的更深处。我的感触也正在于此：世事万千，看似纷纭麻乱，冥冥中倒怎么都有千丝万缕的勾连；尽管有时亦细若游丝，却飘忽悠远，纵然百年秋风掠过，仍时断时续地绵延于幽夜之中，恍若一份历史的索引，能让人循迹而去，突然发现一道窥探过往的缝隙。历史的幽夜一旦被一缕现世的光亮照耀，人便自参透玄机，顷刻顿悟。

　　过往的历史已长满青苔，或本就是一方青苔。当万丈红尘落于身后，世俗喧嚣蔽于远方，杖藜而行于或熟悉或陌生的僻远山水之间，亦有几缕那样的游丝，不时地拂过眼前，缠于心头，让人怎么都难释怀；最终竟发现，那些既属意外又属必然的耦合，让我突然就觉着了人生中某种无可更易的前定：原以为是对一片陌生之地的游历，转眼就演成了一场朝暮怀想的故地重访，让我时时回味起过往，个人的，或民族的，熟知的，或隐秘的，意趣盎然之外，又止不住思绪万千。是的，在每个新去的地方，我都感慨万千。不是吗？——

　　每个陌生的远方/都有生命的天堂/哦，我能像故乡一样地爱你吗？/仿佛一次重访，在故园……

　　真喜欢那些老东西。没准儿我的前生，就是一块秦砖一片汉瓦，是一首唐诗一阙宋词，或是一把琵琶一管羌笛，一支羊毫一张宣纸；甚或只是一方青苔半片秋叶。相比那些古典的精细，当今的粗鄙不文，真是让人气短。在一个任何东西都可以批量生产的年代，我们还能到哪里抚摸那些个体生命印记的事物？

　　而数千年文脉的惨然毁断，已让人无法罔顾，每每面对，便满心忧愤。且细斟我们栖身的这片大地，即便相隔万里的每个小小角落，倒都处于某种总体波动的节律之中，经受过大体相似的律动、痉挛与震颤。由是，有心者总能借此管窥一豹，读出历史由古至今的走向，辨出文化起伏抑扬的节律。我并非简单地迷恋过往，亦非对过往被扭曲被糟践的实在性一直耿耿于怀，而是总能在看似幽暗的往昔中，听到一个个闪电般的名字，发现一片片初日般的灿烂，意欲召唤出“旧时光”中不可多得的优雅、圣洁与绚丽，以我微弱的吟叹，奋力彰显，呼唤庇护，重现它金属般闪亮的质感，以让今人得以聆听历史令人迷醉的余音。

　　记忆，尤其儿时的记忆，似也会随年龄一起生长，从青涩的混沌懵懂，到老来的晓畅练达。无论人、事、物，当初认知的，或只是一鳞半爪，一点个人的感念，最后却演成了对一种秩序的向往，对一种德行的敬重，对一种操守的景仰。

　　而这，或正是我所执念的生命文化发现，或说是一种生命文化的艺术印证。如此似可以说，不仅是我，无论谁人，只要用心，都能从对某一陌生之地的深究细访中，号准时代的脉象，读出某一时代原本的鲜亮，或隐秘的幽暗。

　　此即我所心仪的写作的修行。当今散文随笔的写作，不可谓不繁荣，不热闹。或一个团体，年年搞些什么排行榜，如梁山聚义般将兄弟伙几个一一排定座次；或众多“大家”横空出世，宏文巨制吓死人，读来却往往如余光中《乡愁》所说，他在那边，我在这边；要不就是许多“小家”顾影自怜，心灵鸡汤腻死人，淹死人；不一而足。谁有兴趣听一个老头的唠叨？真正的散文批评已寥若晨星，亦失之久远，别人说的似乎总觉得不得要领，自己说既不易，也无资格。好在我没野心，谨记人到此时，一切都已“够了”，只把偶尔写点随心文字当做自身的修行，对山川、历史、艺术、生命，慢慢地，有那么一点儿识见，一点儿体悟，想想一个已然七十出头的人，曾经怎样活着，往后又该怎么活着。社会性的“活着”，已有名家的精彩小说，心灵的活着该是怎样的呢？我其实想说也说不清。这样的蠢念头，他人有没有兴趣听都没关系，说到底都只是我自己生命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