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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凤莲:坐老火车回到从前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15日10:53 来源:南方日报 梁凤莲

  一列火车慢悠悠地启动,旧式的外形,被时间侵蚀的色彩,油漆的光泽早已黯淡下去了,老旧的火车不紧不慢地滑行在很久很久以前铺就的单轨上,据说时间要接驳回遥远的19世纪中叶,那是100多年前的从前,时间过去那么久了,老火车透出一股从容淡定的气息,火车的起点猜想也是终点,都没有站台,如今的站台就散落在与马路交错的红绿灯一带,慢悠悠地开动的这列火车,还没把绵长的车身从拐弯处摆动过来,就停了,横停在这红绿灯交叉的市中心。这是一座小巧的小城,确切地说,是大多伦多区的一个小镇,北美的秋凉,让清晨六点多钟的街灯凉得有点灰暗,罩了重躲躲闪闪的薄雾似的,忽聚忽散的朦胧。一撮一撮的人就等在这没有站台的马路边上,等着登上这列旧式的火车,开往森林去,也许也开往从前。

  不同方向的来车在红绿灯前停了下来,其实是在横亘马路中间的火车前停了下来,等着。我打量了就近几台车的驾驶员,没有谁按响喇叭,没有什么异样焦躁的神情,大多很放松很悠闲地靠在座位上,友善地望着车窗外,耐心地等着,周围的一切恍如慢镜头,那种暂停下来的耐心的气息,连同清晨的薄雾似有若无地弥漫在周围。

  这是一列从建于1860年的19世纪单轨开过来的火车,火车是旧款的,记载说数年前翻新过一次,而火车轨更旧了,历经100多年的岁月,是加拿大横贯东西的其中一段铁路,在这里一直往安大略省的西面延伸。

  此次的目的地,是被称之为风景胜地的著名的亚加华大峡谷,被眼前这条简陋的铁路连接着,一个多世纪的一条铁路连接着两头,一头是历史的过往,一头是山水的传奇。

  旧款的火车已经行驶在野外林边了,再提了速,也还是开得晃晃悠悠的,车窗外的景观忽闪忽闪,像书页的翻掀一样,山野的生机勃发喷溅,人的踪迹全部隐退回城里,行驶的火车拨开的野地,全是延展起伏开去的没有人烟的林木,莽莽苍苍的,次第层深的绿在车窗外席卷着,把不同深浅的绿翻涌出让人惊讶的丰富。

  我从车头逡巡到车尾,这是旅行专列,车上有近半的华裔,不少是来旅游探亲的,都想去看看秋雨降临后那漫山遍野姹紫嫣红的枫叶,看看百岁高龄的铁路所深入的远方,看看大山深处的风景。

  车厢里流动着慢腾腾悠悠然的气息,像一种气定神闲的呼吸,人不知不觉就滑落在这种冥想的节奏里,不问今夕何夕,不在乎时间的挤压,也不关乎城里的种种营生,让人有点恍惚,有点走神。刚认识的来自台湾的萨宾娜和来自香港的安吉娜,都是落户多伦多超过30年的老加拿大人了,她们一见如故的热情和礼遇让我在凉飕飕的车厢里领受着阵阵暖意,在眼前的慢悠悠里放松着。

  列车越往前开,山野色泽的变化一点点地跳脱起来,顷刻间已是浓密起来的缤纷姿彩,树叶斑斓的着色一下子就把人的视线捆绑了。

  仿佛有一双魔手,以蓝得出水的天幕为调色板,把五颜六色的油彩调匀后,纵情泼洒,倾倒在山野里,于是,林木的种种出人意表的色彩顷刻被点燃一般,全都焕发出来、释放出来。树叶与颜色,树叶与光线雨水气候,肯定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神奇得不可思议,也默契得忘乎所以,不明白为什么秋天的天地可以是醉的,而且醉得此起彼伏仪态万千,它们想必是为彼此的意领神会,为彼此携手共度眼前这美好的时光而一起狂欢吧。跟此刻被我们观赏与否也许没什么关系,秋天的林野兀自精彩着。

  所以,我只是静静地在车窗玻璃的昏暗中看着眼前烂漫的秋光,被眼前景色融化的思绪如同山野上弥散的烟岚,飘忽、散漫,却是轻柔地舞动着,把天地都缠绕起来,眼前的天与地、树叶与色彩是浑然一体的,如同生死厮守的爱侣,没有海枯石烂,却有天长地久。

  四个小时慢悠悠的摇晃,就把岁月深处的亚加华大峡谷摇到跟前,深山老林明湖静水依然笼罩着一片落地生根的静谧,秋天里一场忽扬忽歇的雨,一列车人匆匆嗖起的脚步,似乎也无法惊动,只见漫山遍野的树木不动声色地变幻涂抹出各种色彩、各种表情。

  陡然滑落的山谷拓开了一处开阔的盆地,纵深下去,往大山的深处奔跑,我们只能在山腰上放纵视线追赶一会,然后就回到峡谷里的湖边静坐着,观赏簇拥在周围的温润如歌、畅快如风的缤纷,怎样回应着节令气候的呼唤,看树木与秋色如何陶醉在一年一度的重逢里。

  这一年的相遇又是一年一度的久别重逢,知遇让风景美得纯粹,美得烂漫,而纯净得没有多余杂质的山与水,似乎就是真性情的裸露,似乎能让人感受到从泥土里蒸腾起来的珍惜。我像邂逅了一场感天动地的婚礼一样,风景和气候结合在一起,彼此拥有,年年岁岁相约守候,岁岁年年承诺相随,这是尘世永远无法复现的忠诚。

  进入峡谷,清澄的湖水,倒映着天光,反显出了过滤后的淡蓝,湖边的野花杂草,涂了油彩般地闪烁着水色,通往山顶的台阶铺满了落叶,山腰的这棵树那棵树的叶片,突然就涂了七彩,郁郁葱葱的蓬勃,让人目不暇接,视线所至的山野,都是兴高采烈宁和安详的生长,100多年前的荒寒已没了痕迹,这里想必也许有过很多故事,也有过很多悲凉,像图片与电影等所截录的那样,铁路的修建、北美的开发,人与自然的磨合,人与资本的对垒,总是留下伤痛与血迹的,而此刻都被岁月掩埋了。

  时间把所有的疤痕都覆盖了,劳工、血泪、寒冷、饥馑、死亡、剥削,等等,都被岁月掩埋了。此刻这片土地,所有的树木都参与了秋天的唱诵,以不同的声部和色彩,秋天的加拿大,是枫叶沉醉的季节,是山野林木狂欢的季节。唯一的主题就是大自然,唯一唤起的感动就是对大自然的爱,从枝头的斑斓到落叶悉索的声响,胜过所有的赞美诗,胜过一切的礼拜,从华彩到陨落,同样的精彩同样的被土地所宠幸和礼遇,这就是大自然给予的沉潜而又终生不渝的爱,是此刻能听到能看到的全心全意。此刻我坐在湖边上,风把我的冥想轻轻地抚拍着。我默默地对内心说,等着,还会再来的。

  眼前只有沉入冥想的静谧,山野的烂漫次第登场,不曾褪色,四季轮回,它们在等着又一年秋意的召唤,等着又一年时间与季节的重逢,隔着很远的距离,就等那如期而约的情分,如期而至的陶醉。

  眼前的游人只是来与山野促膝面对,没有压迫,没有抢夺,甚至不需要纷争,只是相对无语,融化进去,山野在心里,人在山野里。

  历史把记忆交给了时间,我们每个人也把人生交给了时间,残损的、康复的、流逝的、相守的,都在冥冥中的筛选里,待到秋色愈浓时,一切又归复深冬的阒寂无声里。

  回程的火车,如同把人生摇匀,一切都搅拌摇匀,有一种皈依的感觉,谁在主宰,不是欲望,而是大自然,是天地的回应。

  此行的用意,此行的目的,似乎是现场去感受,也似乎是向过去呼唤,拽住它不要错过此趟列车。

  几天后,老火车驶回小城,已是暮色四合,周围的景致再度笼罩在一重黄昏的朦胧里,老火车依旧横亘在十字路口,等候通过的汽车一辆辆多起来,我跟着来接车的天娜回家去,有人在车里向我们挥手致意。没有谁在意时间,也没有谁在意等候,一切的节奏慢了下来,也许这里的人就甘愿等在时间的边缘,把他们带回去,带回从前,带回那个生机盎然、色彩丰富而又恣意自在的山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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