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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同理心造就的诗性世界(石厉)

——评吉狄马加的诗作《我,雪豹……》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12日09:35 来源:中国作家网 石 厉

  任何先在的语言体系都多少呈现出琐碎的散落或堆积性质,最多也只是一个个等待开动、摆置的零件,语言只有进入有意味的文本或言说中,才能使其因创造性的组合而重新复活,并进而获得生命。诗歌是人类现存诸文体中最简捷、最本质也是最具有创造性的文本形式,它依赖语言的创造进入抒情及描述对象深奥的领域,让读者在感知的醒悟中获得如巴赫金所说“节日狂欢”般愉悦的境界。这就需要诗人具有很好的创造力。在这过程中,诗人必须将眼光“钉入”某一个叙述对象,而那个对象必将在诗歌中获得隆重、壮阔的新生。

  一

  在我看来,彝族诗人吉狄马加就是这样一个极具语言天赋的诗人,这在他早期创作的“一个彝人的梦想”系列诗歌中就有体现。诗歌的命运暗合着诗人的命运,自从他进入青藏高地,我就期待他再度写出优秀的作品。那片纯净而空气略微稀薄的土地,让他获得了新的创造力。他正在走向自我精神的雪极高地。近期,他写出了长诗《我,雪豹……》。诗歌中的雪豹,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生命。这个雪豹已不是自然意义中的雪豹,它应该是诗人与雪豹之间的“精神共同体”。长诗第一节写道:“我是雪山真正的儿子/守望孤独,穿越了所有的时空/潜伏在岩石坚硬的波浪之间”,“我隐藏在雾和霭的最深处/我穿行于生命意识中的/另一个边缘/我的眼睛底部/绽放着呼吸的星光/我思想的珍珠/凝聚成黎明的水滴”。这是在写“雪豹”吗?环境保护者不认识这样的雪豹,动物园的饲养者也不认识这样的雪豹。

  在西方启蒙时代的思想家看来,虽然人类个体的生命相比于世界的存在显得非常短暂,但人类能够自知与反思自己的生命,所以具有灵魂、思想与情感的人类才是世界上最为高贵的。在他们的眼中,雪豹和一切人之外的动物一样,都没有人那样理性和尊贵,所以人类常常将其作为仇视与猎杀的对象。由于这份妄自尊大,人慢慢疏远自然,与动物之间的沟通也变得越来越困难。但诗人一直是远离世俗世界并试图冲破一切理性藩篱的特殊群体,他们的灵魂不断尝试着进入各种各样的事物,让事物在一种智性之光中开花结果,或者像人一样开口说话。这只雪豹,仿佛占领了世界屋脊的雪山高地,在人类语言的高峰向人类喊话。这是诗歌语言所造就的一只雪豹,在晨昏的时候继续着它的沉吟:“在晨昏的时光,欲望/就会把我召唤/穿行在隐秘的沉默之中//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才会去,真正重温/那个失去的时代”。

  “我”与雪豹,即“我”与他者,这之间的距离,不言而喻,是永远的。但是诗人具有孟子所谓的“恻隐”之心以及超乎常人的想象力,并倚仗它们进入雪豹、进入他者。在对他者的想象中,诗人按照他者和自我的关联逻辑进行语言文本的建构,使二者处于一种相互印证的关系。进入他者,就是阻止对于他者的继续屠杀;进入他者,就是对于世界的接纳和认可,是积极地将自己同化于所面对的物象,是心肠终于融化、隔阂终于消解。

  甚至这个他者,在诗人的想象中还在扩展,还不仅仅止于雪豹,因为诗人的灵魂一旦进入雪豹,以雪豹为参照点的联想与扩展也迅速开始。长诗第三节写到:“我的呼吸、回忆、秘密的气息/已经全部覆盖了这片荒野/但不要寻找我,面具早已消失”。这是整首诗歌的又一个转折,诗人与雪豹的“精神共同体”又一次在消解中重建,一个更加扩大的“共同体”出现。它扔掉了面具,像原野一样开始蔓延开来,就像长诗第四节写的:“此时,我就是这片雪域/从吹过的风中,能聆听到/我骨骼发出的声响/一只鹰翻腾着,在与看不见的/对手搏击,那是我的影子”,“在那山谷和河流的交汇处/是我留下的暗示和符号/如果一只旱獭/拼命地奔跑,但身后/却看不见任何追击/那是我的意念/你让它感到了危险/你在这样的时刻/永远看不见我”。

  鹰与旱獭,似乎让这个“共同体”如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雪豹与鹰、旱獭以及其他动物之间的关系,是这个巨大共同体形成的关键,而关键的关键却是语言炼金术的秘密。这充分体现了诗人构建与驾驭诗歌文本的能力。长诗第五节写到:“我与生俱来——/就和岩羊、赤狐、旱獭/有着千丝万缕的依存/我们不是命运——/在拐弯处的某一个岔路/而更像一个捉摸不透的谜语”。在这里,诗人在他者中获得了继续创造的愉悦和力量,诗人所获得的,必然也是读者将要获得的。

  这种依靠自由联想在他者中建立的无限扩展的诗歌世界,显得弥足珍贵。在这里,诗人试图用艺术的永恒来安慰人类个体短暂的生命。这也是艺术制造的又一个神话,可能也是西方理论家所说的“第三世界”即文化世界之所以独立存在的秘密。因为人类从真实的世界开始,最后得到的是虚幻的结果,而艺术从虚幻的想象与描述开始,最后与虚幻相知相忘于江湖,可以陶醉,可以悲伤,可以快乐……诗歌表述的过程之所以要对真实世界产生质疑,就是因为真实的世界只能让人看见人为之奋斗的一切转而成空。所以人要联合他物,一起创造一个貌似虚幻的诗性世界,这个世界令人沉醉到几乎可以抗拒人类对于自身命运的绝望。诗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展示了自己与雪豹所建立的诗性世界。

  二

  该诗第六节开始,雪豹在大地上自由的足迹与神灵般的自言自语勾画出它极富魅力的轮廓。诗中写到:“当我出现的刹那/你会在死去的记忆中/也许还会在——/刚要苏醒的梦境里/真切而恍惚地看见我:/是太阳的反射,光芒的银币/是岩石上的几何,风中的植物/是一朵玫瑰流淌在空气中的颜色/是一千朵玫瑰最终宣泄成的瀑布”,“是宇宙失落的长矛,飞行中的箭/是被感觉和梦幻碰碎的/某一粒逃窜的晶体/水珠四溅,色彩斑斓/是勇士佩戴上一颗颗通灵的贝壳/是消失了的国王的头饰/在大地子宫里的又一次复活”。这种排山倒海般的比喻和排比并不显得刻板单调,因为那个总体的诗歌意象依然在物象中跳跃,起到串联的效果。

  到了第九节,词语变得更加紧张与密集。诗人继续描述他与雪豹所建立起来的“精神共同体”。于是,一只在雪原高地、具有精神高度与灵魂高度的雪豹,华丽无比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我是自由落体的王子/雪山十二子的兄弟/九十度的往上冲刺/一百二十度的骤然下降/是我有着花斑的长尾/平衡了生与死的界限”。这样一只矫健、勇猛的雪豹,因为抒情者的进入,它也有了和人一样的梦乡,也有了和人一样的温情。它梦见了自己的母亲,梦见了有着光荣的黄金谱系的父祖。

  当梦开始的时候,忧伤也会随之而来。吉狄马加在展示这只美丽雪豹的同时,也预示到雪豹的悲剧可能将要不可避免地降临,正如世界上所有悲剧的发生一样。一只叫白银的雪豹被人一枪击中而死亡,但是诗人与雪豹的“精神共同体”依然活着,开始了它悲愤的控诉:“就是那颗子弹/它发射者的头颅,以及/为这个头颅供给血液的心脏/已经被罪恶的账簿冻结/就是那颗子弹,像一滴血/就在它穿透目标的那一个瞬间/射杀者也将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在子弹飞过的地方/群山的哭泣发出伤口的声音/赤狐的悲鸣再没有停止/岩石上流淌着晶莹的泪水/蒿草吹响了死亡的笛子/冰河在不该碎裂的时候开始巨响/天空出现了地狱的颜色/恐惧的雷声滚动在黑暗的天际”。

  渐渐地,我们发现这首诗不单纯是一种唯美意义上纯粹对象化的想象游戏,它还有着诗人在自然伦理方面的道德诉求。这样的处理,可能有些追求唯美倾向的读者不大喜欢,但它却在某种程度上暗合了现实。实际上,人们的欣赏趣味不断变化,要追逐这种变化,可能有失诗歌的独立价值。由此,我想到一个问题:在诗歌中追求一种纯粹的艺术,仅仅为艺术而艺术,这是否可行?实际上,在我看来,没有哪一首诗歌能够纯粹到没有任何目的与意义,就像我仍然没有看到什么人能在真空与彻底的虚无中走完自己的一生,包括那些完全纯粹的出世者。因此,我认为优秀的诗歌既是唯美的又能引领读者通向现实。

  动物保护,现在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重视,但是诗人对雪豹被虐杀所进行的控诉,并非受简单的环保概念所驱使,而是以雪豹为抒情的出口,表达自己的心声。我认为,诗歌其实也是一场精彩的演出,诗人以自言自语的方式扮演了他者或他在的角色。在这首诗歌中,诗人当然扮演了雪豹,扮演了一只游走于雪域高原的雪豹。这只与人类灵魂结合的雪豹对自身、对雪域高原、对人类的前景进行了预言性的描述。这样的描述本质上是神性的,但同时也具有现实意味。

  三

  人与动物的结合,从远古开始,就一直是诸神的主要外在形式。在我国古代神话体系中,人兽结合的例子比比皆是。在中国,伏羲与女娲相传都是人头蛇身。在希腊神话中,山林神萨提罗斯和水神潘恩都是上半身为人,下半身为羊。由此观之,古人在意识深处,对自然界的飞禽走兽有一种本能的敬重,那就是距离自然越近的事物,越靠近神性。在多神教时期,古人所谓的神性,基本上等同于自然属性。而随着人们对自然的无限索取,人们正在走向与大自然一切物种对立的阶段,神性也就被功利化的理性所遮掩和取代。诗人吉狄马加在这样的背景下,用语言塑造了“我”与“雪豹”相结合的灵魂。这个灵魂简直就是大自然的代言人,是远古神性的回归。长诗第十五节写到:“我能听见微尘的声音/在它的核心,有巨石碎裂/还有若隐若现的银河/永不复返地熄灭/那千万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闪耀着未知的白昼”。

  除了具有神性的灵魂,谁还看见过这样辉煌的景象?接着,诗人的雪豹继续带着你攀爬精神的雪山,把那些更加秘密的风光指给你看。长诗第十六节写到:“在这雪山的最高处,我看见过/液态的时间在蓝雪的光辉里消失/灿烂的星群,倾泻出芬芳的甘露/有一束光,那来自宇宙的纤维/是如何渐渐地落入了永恒的黑暗//是的,我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没有看见过地狱完整的模样/但我却找到了通往天堂的入口”。这个灵魂中的神物,看到这些登峰造极的美感,将仇恨的控诉转换成了对追杀者的嘲讽、蔑视:“不要再追杀我,我也是这个/星球世界,与你们的骨血/连在一起的同胞兄弟/让我在黑色的翅膀笼罩之前/忘记虐杀带来的恐惧”,“不要把我的图片放在/众人都能看见的地方/我害怕,那些以保护的名义/对我进行的看不见的追逐和同化”。

  实际上,雪豹需要面对的不仅是追杀,还有在动物保护名义下将之驯化造成的捧杀。这样的捧杀,从自然界到人类社会都具有现实性。对异类的同化、对杰出者的追逐,都有可能让不同的物种最后消失在融洽的气氛中。如此的意义扩展,让诗歌又一次产生了回响式的沉思。这份沉思是对人类所谓理性进行的有力矫正。至此,这首诗歌完整演绎了雪豹面临的悲剧式的命运轨迹,完成了诗歌象征的基本结构,使诗歌同时具备了纯粹美感和现实意义。我想,这样的诗歌是完整的、值得推荐的。

  在急功近利的现实中,自在与他在的关系经常是疏远的,有时候还是对立的。如果自在强行进入他在,那应该是不道德甚至是违法的,可是这并不能否定自在与他在存在着密切的联系,只不过这种联系是潜在的、隐秘的。在更高层面上,这两者最终可能要达到统一。尤其是在诗歌的领域,诗人艺术构思、表情抒意的水平越高,自在与他在的融和就越自由、越生动。无疑,吉狄马加的这首长诗,在这一点上做得非常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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