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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长篇小说《妈阁是座城》:心,仍是一座城(戴瑶琴)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09日09:30 来源:中国作家网 戴瑶琴

  严歌苓新作《妈阁是座城》,“城”字用得很巧妙。可以说,“城”搭建起小说的框架,为故事的进展规划了种种方向。

  小说写的是“赌城”,具体化为一座名字是“妈阁”的赌场。与“赌”结缘,这座城里注定会上演离合悲欢、人生跌宕的戏码。作者选择这样的“城”来讲故事,就已为创作筹谋着戏剧性。这部作品的意义不是用一个新故事来强化“围城”困境哲学,而是表达人被情感围困、被世俗围困、被自我围困的挣扎与痛苦。本雅明曾说:“写一部小说的意思就是通过表现人的生活把深广不可量度的带向极致。”严歌苓笔下的“城”具有包裹着“深广不可量度”的可能。她通过“妈阁”来记录梅晓鸥的“城中生活”,无论是拉斯维加斯、澳门、北京、三亚,只有“妈阁”才是梅晓鸥驻扎的“城”,她以情感为准绳来权衡和审判自我选择。也正因为这座“城”仅用于展示人生百态和象征自我封闭,并不具有地域特质或文化意义,所以,小说的“城”在内涵上还较单薄,也略显传统。

  城与人。“妈阁”是一个载体。严歌苓并不旨在为读者揭示赌城的光怪陆离,也无意渲染赌技的眼花缭乱,而是要跟踪“城中人”持续性的随“赌”而变的命运。梅晓鸥无疑是叙述的核心。小说中,她被赋予了四种身份:叠码仔、女人、母亲、梅吴娘后人。应该说,这样的四重身份是一次情理之中的人物设计,符合读者的阅读习惯,并没有很多的惊喜。它模式化地对应着事业、爱情、亲情和家族此类常规化的叙事元素。严歌苓不是平均用力,而是通过生活化的语言和现实化的情节,将四个侧面恰当地整合在一起。梅家与“赌”的渊源、梅晓鸥与卢晋桐的爱恨,推动她选择了“叠码仔”的职业。在人性原始而真实的赌场里,她用“越来越缺乏诚意的笑”相继结识了艺术家史奇澜、官员老刘、地产商段凯文。史奇澜和段凯文,前者阴柔而艺术,后者阳刚而物质,满足着梅晓鸥对男性的两种期待,因此,她对两者都怀有不可割舍的微妙情愫。同时,在对金钱与爱情的追逐中,梅晓鸥还坚守着母亲的职责,与儿子的相依为命是她长期“下水道”般生活中最不容侵犯的温暖。

  “城中人”梅晓鸥成为小说的枢纽,她关联起卢晋桐的故事、史奇澜的故事和段凯文的故事。严歌苓为小说的男主人公安排了三种结局:初恋卢晋桐在悔恨中走向死亡;木雕艺术家史奇澜回归家庭与艺术;地产商段凯文继续沉沦。不可否认,这都是读者可以预测到的赌徒常态化的人生。

  城与人性。严歌苓对梅晓鸥的创作基点定位在“善良”。这是她一径对“爱”的肯定。赌城氤氲着太多的黑暗、丑陋、污秽和荒谬,因此室内设计者常试图用“人造天空”来为赌场营造人间的白天黑夜与春夏秋冬。作者构建了一个不同于以往城乡世界的赌城“社会”,探索在“黑”中翻转人性的美丑,进而升华为对“美”的弘扬与彰显。梅晓鸥的善良与史奇澜的善良被明确表达,如梅晓鸥明知被骗,仍一次次借钱挽救段凯文,史奇澜以每天服药来预防病症对梅晓鸥可能发生的伤害。但我认为,作者对段凯文内心柔软的暗示更为生动。债台高筑的他在赌场被众多“叠码仔”债主围攻,他始终苦苦支撑,儿子的一个来电,简单告知父亲:自己现在可以自立了,此时的段凯文颓然倒下。“他的口气似乎是释然的,似乎一位落入敌手的地下工作者,向终于抓获了他的歹徒们宣布,他们下手太晚,该完成的伟大使命他已经都完成了,现在他没剩下任何价值了。”这一处细节,闪烁着真切的父爱,并且若隐若现地折射出出身贫寒的段凯文几十年对物质疯狂追求的原因:他不希望子女重蹈自己曾因贫穷而扭曲的人生轨迹。老猫,凶狠无情的“叠码仔”,可他每次都在殴打段凯文的时候,始终责骂他不该屡次只骗梅晓鸥母子的活命钱。当然,人性的贪婪仍是在赌城中随处散落的,仍是与“赌”在本质上无法剥离的,“赌”的巨大诱惑和巨大收获,让人不可自拔地迷失自己。严歌苓对赌徒的神态、语言、动作,描绘得相当出彩,对赌徒心态刻画得十分逼真。

  《妈阁是座城》延续了严歌苓作品对故事节奏的精准把握。它充满戏剧性因素,以兼具敏感度与话题性的“赌城”为背景,勾连起拉斯维加斯和澳门,浓缩为具象化的体现中西特色的“妈阁”。“城中人”的狠与“城外人”的善在小说中互相呼应。最典型的例子是梅晓鸥与卢晋桐在拉斯维加斯时,赌场保安与贫民医院护士的对比。人物的戏剧性从历史感和现实感的碰撞中产生。梅晓鸥的家世背景解释了她的“赌缘”,同时也解构出她个性中的决绝与坚强的基因。而卢晋桐、史奇澜、段凯文,是活在当下的、物质的,但又怀揣理想的男性,官员、地产商、艺术家,人物从身份归属上看,都具有现代感和真实感。

  严歌苓小说的可读性强,离不开人物与故事的矛盾性强。她深谙读者的阅读心理,从容地在准确点上激发起读者的阅读兴趣。具体而言,每一节都有一次矛盾的爆发与下一个矛盾的伏笔。例如,梅晓鸥与初恋情人卢晋桐的4年地下情与卢晋桐反复戒赌缠绕在一起。归根到底,这是要爱情还是要面包的选择。爱情与金钱的抉择中又加入富商老尚这段插曲,屡次制造梅晓鸥与卢晋桐之间的不舍与猜忌,同时更成为后者进一步赌海沉沦的催化剂。卢晋桐的两次“剁指”、梅晓鸥的堕胎与生子,都裹挟着一场场两性矛盾的大爆发,冲击出爱情的痛苦和惨烈。

  “轮回”与“爱”是《妈阁是座城》的两个重要主题。梅吴娘与梅晓鸥皆“以赌制赌”的选择、卢晋桐儿子的“复赌”、史奇澜以“木雕”完成自我救赎,都在某种意义上昭示着一种“轮回”。尤其,梅吴娘与梅晓鸥之间人生的重合,儿子与父亲对“赌”的传承,暗示着血缘与赌难分难解的宿命。“轮回”更重要的想象体现在为人物的未来命运埋下了伏笔:虽现已从“城”中走出,梅晓鸥母子是否还会回到“城”里?梅吴娘这个人物的安排是为梅晓鸥从事“叠码仔”的职业提供一种合理性,却显得有些许刻意。卢晋桐儿子进赌场,其实也一直是心照不宣的阅读期待。“轮回”主题蕴藏着创作所需要的戏剧性,还在不经意间为作品蒙上了一层宗教色彩。对于“爱”的表达,小说的角度和层面更为多样。与卢晋桐的爱情击溃了梅晓鸥的少年叛逆;史奇澜的关爱稀释了梅晓鸥对“黑暗”的厌倦;对段凯文的矛盾折射出梅晓鸥人性的柔软;儿子的痛改前非升华母爱的拯救。梅晓鸥选择温哥华作为她“出城”后的精神归宿,表面看是源于这座城市的无欲无求,实质上是基于她心中收藏着对“城中人”史奇澜难以言说的情感幻想。严歌苓没有让梅晓鸥选择与段凯文开展恋情,而选择史奇澜,也许让读者略感失落,但我认为它是很温暖的一种安排,如同一个几十年一直在奔跑的人,最终还是享受步行的简单,这符合严歌苓近年作品对“平淡是真”的推崇。

  这部小说的人物描写依旧很生动。严歌苓擅长从人物的“话题性”切入,呈现人性的复杂。她作品中塑造的主人公都在阐释“独特”存在和“独特”体验,在其他作家作品里找不到雷同。扶桑、小渔、文秀、穗子、王葡萄、多鹤、朱小环、冯婉喻,凝聚和展现着她的创作特色与创作功力。在《妈阁是座城》里,严歌苓推出的是“叠码仔”梅晓鸥。她的职业特殊:高风险、滚刀口、男人圈,能从事这个行当的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女人。作者并未总让梅晓鸥开口说话,而是常以“短信”来展现她的不同性格面:她与阿专、老猫的短信,有贪婪、狡黠;与史奇澜的短信,有风情、温情;与段凯文的短信,有心机、善良。以这样的方式同时对人物进行语言描写和心理描写是严歌苓的新尝试。短信是梅晓鸥对“城”中自己的展示、遮蔽或颠覆,从文字中跳脱出梅晓鸥的另一个“她”,而其对短信的阅读,反成为她对自我多重性的审度与揭示。

  小说在诡谲而激烈的人性交锋之外,还涌动着一抹哀伤,它辗转在梅晓鸥和史奇澜绵延13年的爱恨纠葛里。双方都试图在心中只保留13年前的那个对方,而人为地遗忘当下的自己。作品结尾梅晓鸥仍然清楚地记得“十三年前晓鸥偶然跟一个熟人到他的工作室,看见一个清秀的男子操着一把刻刀在雕刻一只牛犊,他听那熟人介绍晓鸥时,看了她一眼,那是很长的一眼,超过了礼貌和惊艳所需的时间。”“她连他当时头发的式样,身上戴的工作围裙都记得清清楚楚。”梅晓鸥的眼泪能清楚地表明她确知“逝者不可追”的事实,但她虽然走出了“妈阁”那座“城”,可依然没有走出“心”这座“城”。作者两次用“孩子”来分别形容梅晓鸥和史奇澜,那是还没有成为“叠码仔”的晓鸥与还是艺术家的老史,也许在作者心中,童心才是最美好的境界。另外,严歌苓将人物的故事放置于中西多个城市背景中讲述,因此,在《妈阁是座城》里,人物迁移的城市是最多的,而所涉及到的所有城市也都采用真实的城市名,这暗合着作品“城”的主题和“城中人”的多样化经历,同时,“城市”与“故事”在审美上也形成了一种实与虚的参差。

  从构思看,《妈阁是座城》呈现的新意不多,人物设计也显得相对平淡。作者创造了梅晓鸥这样一个新形象,但这个形象中所暗示的或者所反映的,并未能唤醒读者更加深远的感情和思想,因而,此“人”此“事”较难给予受众很大的心灵触动。需要注意的是,这部小说是严歌苓再次关注当下世情和当今都市的作品,这类选题在她作品中并不多见。复杂人性的袒露方式与《赴宴者》有延续,“赴宴者”以“面具”伪装真实自我,而梅晓鸥剥离“面膜”才突显心灵的苍老与疲惫,都是呈现人的表象与本质的对立;母子情、父子情的表达与《花儿与少年》殊途同归,安排以母爱救赎来化解家庭矛盾。

  应该说,《妈阁是座城》并不是严歌苓最精彩的小说,因为一切的变化、发展乃至巧合,皆已在读者意料之中,对于阅读而言,它缺少了想象的空间和发现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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