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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的“出逃”(李骏虎)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4月23日09:51 来源:人民日报 李骏虎

  长久以来,有一个隐秘潜藏在我的灵魂深处,在我最感到事业上得意和生活安逸的时候,它就会跳出来,与我对视,让我自省、失神。随着年岁的增长,它越来越频繁地跳出来,且目光越来越深邃,渐渐地,使我产生了一种愧疚和感叹。

  其实,这并非我独有的秘密,它是许多离乡的农家子弟共有的心灵隐私。有人能够心安理得地享受命运改变后的狂喜,一生都陶醉在这种窃喜当中,并越来越贪恋如衣锦还乡的那份荣耀,我却经常陷入失落和不安中。

  我不是要做忏悔,命运安排我在一个地方出生,中途又离开,或许谈不上罪过。我只是想做一个坦承:我当初泼了命地要考入城市、离开生养我的农村,并不是出于要成为国家栋梁、为“四化”建设添砖加瓦的伟大理想,我只是无法忍受劳动的繁重和精神的绝望,想摆脱那种劳苦,去寻找一个新的天地。我体验过劳动的快乐,也曾安享农闲的诗意和歇晌时的静谧。劳动是光荣的。但对于农民自己,它或许更像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没有光荣的意义可言——它的光荣之处,在于养活了不曾种地和不再种地的人们。给劳动下完光荣定义的人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劳动的果实,谈起农民来,流露着怜悯或厌弃的心态。而我不能。

  我清楚,粮食不仅仅是种出来的,它们一颗颗,都是汗与血凝结而成。正是这汗与血,让我自省、失神,愧疚、感叹,失落和不安。

  “一望无垠的田野上,金黄的麦子一浪高过一浪……”这诗意而壮美的景象,我刚上小学时就会朗读和背诵。丰收在望的麦田,的确是壮观的,但当我成为一个农民以后,守望麦田的情景和课本里的描写却无法重合。开镰之前,望着金灿灿的麦田一直流泻到天边,的确让人激动。但当你弯下腰来,从一位观赏者转化为劳动者,一切就此不同:

  三伏天的骄阳炙烤,全身上下都在淌水,捉摸不定的夏风偶尔会光顾你,让你在酷热和突至的凉爽的剧烈反差中打一个激灵。当夏风吹息身上的汗,它留下了一件与烈日合谋制作的薄膜,用来包裹你的全身。到后来,汗已不再出,但它形成的那层黏膜却越来越厚,并且渐渐发烫。那层黏膜,在麦季刚开始的时候是看不见的,当大地上的金黄渐次退却,人身上的黝黑渐次蔓延,它会渐渐跟你的血肉渗透并生长在一起,在黑皮肤上形成淡淡的银色,角度适当的时候能够看得很清楚,像银粉,又像月光。这是农民特有的肤色。汗不再出的时候,手上就被镰把打出水泡,不小心弄破了,钻心地疼,根本握不住镰刀。手掌握不紧镰把,又最容易打起水泡。打水泡的同时,腰开始酸痛,弯下去直不起来,直起来弯不下去,最后腰背干脆失去了知觉,直感觉那一截是空的。

  当我在某一个时刻,完全被疲惫击倒在自己割下的麦子上,我的父母已经割到地头折回来了。他们割麦子的动作协调,步调迅捷,像是两部精良的机器。我躺在那里,惊奇地目送我的父母并肩从我身边弯着腰刷刷地割过去,感到了一种伟大和悲酸。在广大农村,像我父母这样对在我看来几近极限的劳动习以为常的农民太多了,他们在超越身体疲劳的同时,达到了精神上的平和。我曾经以为农民是麻木的,后来知道不完全是这样的。在我们那里,假如你问起一位农民:你是干什么的?他会回答你:“受苦的。”这回答里并没有任何抱怨和不平的情绪。而于我,新的生活方式的诱惑,使我最终背离了祖辈的人生轨迹。我,是农民中的一员逃兵。

  或者是我不具备一个合格农民的禀赋。夏收是农民最重大的课题,而我却不能承受它带来的压力。十一岁那年,麦子长势喜人,穗大粒圆,丰收在望。但天气预报却带来连阴雨将至的坏消息。我父母终日守在麦地里,看着麦子一点点变黄。他们与邻地的农民聚在一起忧心忡忡地看天,一次又一次拽下一颗麦穗来用手掌搓开,吹去麦壳,观察麦粒的成色,每个人都捻一颗麦粒扔进嘴里,用槽牙去咬,却总也听不到那象征成熟的清脆的破裂声。而天边已是黑云压境了。终于,他们决定提前开镰——歉收总比麦子全烂在地里好。我接过父亲递过来的一把镰刀——左臂揽麦秆,右手拉镰刀。可能是那种紧张的氛围令我心神不宁,也可能是尚青的麦根韧性太大,我怎么也拉不动镰刀。一着急,拼了命去拉,镰刀却滑开了,锋利的刀刃轻轻划过我的大脚趾,大脚趾的指肚像蛤蟆叫一样张开了大嘴, 白肉外翻,血还没来得及流出来。恐惧令我号啕大哭。感觉过了很久,父母才跑过来问怎么回事。看到我的血把凉鞋都弄湿了,脚下的土地变成了黑色,母亲说:“你就不看这是什么时候?!”父亲说:“指望不上你,回去吧。”我满腹委屈,弄不明白父母怎么突然把我不当回事了,只好自己用一只脚跳着逃回了家中。后来,那年的麦子还是被连阴雨泡在了地里,麦芽长得像豆芽一样又粗又长,我们吃了整整一年粘牙的面。回想那时候因脚伤逃避了夏收的恐怖和劳苦,我当时是深为自己的侥幸窃喜的。但作为一个真正的农民,一切都无法逃避。

  夏收中重要的另一项是打麦。我成为一名壮劳力后,负责把脱粒机吐出来的麦秸扔到垛顶的工作。一把三齿叉,连续几个昼夜地挥动。那时候就盼着脱粒机出故障,在机器停转的一瞬间,我就能堕入沉沉梦乡。倒在潮热的麦秸堆里,天堂般的舒服。机器重新响起的那一刻,又能够马上跳起来接着劳动。人的脑子,在这样的时刻,根本不会思考,完全凭借机械的本能工作。每年夏收来临时,我都会有大难临头的感觉,看到父母兴奋而平静地为抢收做准备,我迷惘又震惊,一遍遍地追问未来。最后,我决定逃出去,而当时所能看到的唯一一条可供逃跑的路就是:考到城里去。

  但我依然无法摆脱汗与血的浇灌。我们兄妹三人,每有一个考到城市里去,父母都要粜几千斤麦子来为我们凑学费——正是无边的劳苦和无尽的血汗造就了我们这些“叛逆者”。而与我们同龄的伙伴们,大多陷入了另一个新的汗与血的轮回。有位诗人批评写“伤痕”的知青作家们说:你们这些生长在城市里的人,去农村呆几年就叫苦连天,觉得受到了天大的伤害;可农民世世代代都在地里劳动,他们又向谁叫苦了?我为诗人的冷静和清醒而钦敬,但他却没能告诉我:农民受苦对不对?假如农民拥有插队知青一半的经历和思想,他们是否还能平和对待“受苦”这两个字?他们是否会对人生产生另一种方向的思考?我觉得会的,我父亲爱好文学,并把三个子女送入了大学,这不能不说是出于一种反省。从这个意义上说,知青作家们的叫苦当然是一种精神呼救,而相比知青作家,农民的世代劳作更是件无可躲避的事情。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思索我从农村“逃”出来的对与错。我有近十年不从事那样艰辛的体力劳动了,平时连出身汗都难得,手上的茧子早已褪去,黝黑的肤色也变淡。一切,缘于从农村的出逃。我曾以为,这步路我可能是走对了吧,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什么东西却越来越令我不安。

  作家简介

  李骏虎,著有长篇小说《奋斗期的爱情》《母系氏家》、中短篇小说集《前面就是麦季》、评论集《比南方更南》等。曾获山西新世纪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等。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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