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作品 >> 美文 >> 正文

苏沧桑:林风眠故居——长满庄稼的花园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4月21日09:40 来源:人民日报 苏沧桑
  林风眠杭州故居一隅    罗雪村绘  林风眠杭州故居一隅   罗雪村绘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这是诗人海子写于1989年的诗句,曾令无数人心动、铭记,包括我。

  那时,海子是个男孩,他想要一所房子。那时,我是个女孩,我想要一个花园——一个长满庄稼的花园。于是,我把他的诗改成了这样:“我有一个花园/坐落在海边或山下/面积不用很大/能种草种花/还能种庄稼/玉米西红柿豆荚/还有各种各样的瓜/他不是农夫/我不是农妇/我们忙完工作/再忙忙庄稼/锄草施肥捉虫乘凉聊天喝茶画画/实在的庄稼每天在长大/朴素的日子每天有新绿发芽/这就是我理想的家。”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渐渐淡忘了这个梦想。因为我从来没有看到谁住在一个长满庄稼的花园里,做着一个真正幸福的人。也许,庄稼和花园原本就是矛盾的,所以,拥有那样一个理想的家不切实际,不仅仅是买得起一个花园那么简单。

  不料,时隔多年后,我却在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真的曾长满庄稼的花园。

  这座两层西式花园别墅位于杭州灵隐路3号,建于上世纪30年代,由它的主人亲手设计建造。小巧玲珑的花园顺势依偎在平缓的马岭山坡上,满天明明暗暗的香樟叶,满地郁郁葱葱的萱草,错落有致地点缀着芭蕉、棕榈等花木。小楼是朴实无华的青砖黑瓦、木纹板材结构,底层用作客厅、卧室、餐厅等,二楼则全部用作画室,一张画案上摆着文房四宝和各种颜料,一张单人床靠在墙边。

  三只淡黄色的蝴蝶迎上前来,无声地轻啄着我裸露在外的肌肤。一切都很安静,仿佛已在多年前进入了长眠,连同一个响彻中国艺术之林的名字——林风眠。

  林风眠是我国融合中西艺术最富成就和启发性的画家之一,生于1900年,广东梅县人。他原名林风鸣,后来自己将“鸣”改成了“眠”。17岁时,林风眠赴法留学,进入当时法国最著名的哥罗孟画室,被称为“中国留学美术者的第一人”。1928年,年仅28岁的他在蔡元培的邀请下,带着法国妻子来到杭州,创建了中国现代绘画史上举足轻重的艺术学院——国立艺术院(即中国美术学院前身),为首任院长、教授。

  和历代文人墨客一样,林风眠爱极西湖。他曾在《美术的杭州》中说:“春季则拾掇到处都有的殷山红,夏季则摘莲花采荷叶,秋季则满觉陇闻桂香簪桂花,冬季到西溪看芦花;离此地,则购一切可以纪念杭州的零星东西归遗亲友,并向他们述说杭州的美丽……”初到杭州时,林风眠住在葛岭山下的招贤寺,后来和好友兼同事林文铮、蔡威廉夫妇、吴大羽等人,在离西湖不远的马岭山坡买下几块地,亲手设计、构建了他们的家园。除了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后带着全校师生离开杭州转移到了重庆嘉陵江畔那几年,他在此,一住,就是十七年。

  能在自己热爱的山水间拥有属于自己的清静之地,无疑是幸福的。林风眠满怀欣喜地描绘道:“南面隔湖可望南山诸胜,与湖心亭、三潭印月为比邻;东依平湖秋月,可望六公园;西趋西泠桥,可望北山诸名迹;中夹白堤马路,为游湖者必经之途;北靠孤山,而隔湖可见初阳朝暾及保俶塔……”

  在这个花园里,林风眠度过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十余年。一开始,他身体力行“社会艺术化”主张,轰轰烈烈开展了艺术运动,后来,他和古往今来无数文化精英一样,意欲改造社会,却被社会所摈弃,无奈地放弃了“艺术救国”“美育代宗教”的理想,转而隐身于纯粹的艺术象牙之塔。在凤凰涅槃般痛苦的日日夜夜里,就是这个长满庄稼的花园给了他无限抚慰。

  他在花园里种植了梅、桂、棕榈、南天堂、紫荆、凌霄等花木,还在空地上种满了草莓、玉米之类的蔬果。

  每天清晨,他从清脆的鸟鸣声中醒来,在晨风里贪婪地呼吸着庄稼的芬芳。除了上课,他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锄地、浇水,对着花木庄稼画画。就像晚年他说的“无论鸡冠花还是苞米我都喜欢种一点,它们都是我作画的模特儿,有的画完了还可以吃,自己种的东西吃起来特别香。”

  每当夕阳西下,他走出孤山山脊,走出那个寄托着光荣与梦想、孤独与惆怅的艺术学院,慢慢沿着湖往家走。可以想象,当他走过俞楼、放鹤古亭、平湖秋月,走过小桥、岸柳、远山、流云、孤鹭,走进家门的一刹那,就像一只搏击得很累的船终于靠港,心里该是怎样的温馨。

  从小楼的窗口望出去,隐约可见远处的湖光山色和国立艺术院的旧址。当年,也是在这幢房子里,他写作、画画、沉思。也是在这个窗前,他终于了悟到了什么,从此渐渐趋于沉默,而把所见所思所感全部倾注在一张张美丽绝伦的画作上,倾注给优雅的仕女、独立不羁的孤鹜、暮色苍茫中的古寺山林、古典神秘的瓶花静物……每一幅画,无论是水墨、水彩、水粉还是油画,都凝聚着让人难以释怀的美,迅疾凌厉的笔锋,让人难以言道的空灵、肃穆、清冷、宁静的气息,摄人心魂。这独具一格的“风眠体”,极大地丰富了20世纪的中国美术,也使林风眠成为中国现代绘画艺术的启蒙者。

  故居的走廊里,挂着一幅幅年代久远的画面,仍依稀可见花园曾经的精彩——

  这幅作于1936年的纸本彩墨《鸡冠花》,是林风眠对“中西调和”画法研究的代表作。透过明快、鲜艳的色调,仿佛能看见画家置身于花园中的怡然神情,还有他心中和鸡冠花一样鲜红的热望。

  这幅《豆花与黄蜂》作于1944年,仿佛将我们带到了多年前某个春天的早晨,豆花开了,黄蜂嗡嗡地叫着,就像画家妻女的欢声笑语轻轻萦绕在他身旁。

  这幅《猫头鹰》,一定是他难眠之夜的收获吧?世界都睡了,唯有他和它在黑暗中各自醒着。

  ……

  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十余年里,这个长满庄稼的花园对林风眠而言,是给了他欢乐的孩子、给了他安慰的爱人,是给了他力量的朋友、给了他新生的母亲。

  1951年,林风眠退职迁居上海,将小楼移交给了某机关。离开杭州的林风眠命运急转而下,先是在上海卖画为生,后妻女出国离散,他一个人在上海南昌路里弄里生活,白天像一个普通老头一样坐在门口,晚上9点以后开始画画,画他的孤独。十年动乱,他亲手将自己的2000幅画放在浴缸里泡,用脚踩,沤烂了再一勺一勺舀到抽水马桶里冲掉,以免遭迫害,却仍然没有躲过牢狱之灾。直到72岁出狱,出国探亲后定居香港,1991年8月12日以91岁高龄在香港辞世。可以想象,在那些孤苦的岁月中,西湖以及那个长满庄稼的花园曾时时在他梦里萦绕。曾经,他告诉傅雷:“我在杭州西湖边过了十年,然而在那些年里,竟一次也没有画过西湖。但在离开西湖之后,西湖的各种面貌却自然而然地突然出现在我的笔下。”而在书画家黄苗子的记忆里,“我总是把西湖同林先生联系起来,把孤山的林和靖和林先生联系起来。”去世前,林风眠告诉义女冯叶:“我死后,火化当肥料种花也无妨。”

  蝴蝶依旧纷飞,故人却踪迹难觅,花园也再不见庄稼。不知道当年林风眠离开它时怀着怎样的心情?他是否想过还会回来?想到此,不知为何,心里怅然。在以往的历史长河里,哪一个文人真正拥有过自己理想的家园?

  夜里做梦,梦见一个消瘦的身影,慢慢穿过林风眠故居的长廊,立在一幅《孤雁图》前——在他久久的凝视里,恍惚间他成了孤雁,孤雁成了他。他们的魂魄合二为一,穿过黑夜,叩响了那个曾经长满庄稼的花园。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