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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肉身的叙述(张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4月16日09:26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 莉

  聚焦文学新力量

  周晓枫,女,1969年生于北京。出版有散 文集《上帝的隐语》《鸟群》《你的身体是个仙境》《斑纹——兽皮上的地图》《收藏——时光的魔法书》《雕花马鞍》《聋天使》《巨鲸歌唱》《周晓枫散文选 集》以及笔记体《醉花打人爱谁谁》等。曾获冯牧文学奖、冰心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在场主义散文奖等奖项。

  有肉身的叙述

  □张  莉

  一次,周晓枫被问到是否有对散文文体进行破坏或重建的想法时说:“为什么那么多写作者习惯通过文字不断矫饰,把自己美化到失真的高度,或者永远 在塑造并巩固自己的无辜者形象?”答案就在问话本身。周晓枫形容的那种文字我们再熟悉不过,它们充斥在我们的教科书、散文经典选本里已经很多年。那种文字 让人想到被PS过的照片、蜜蜡制的水果、扭捏作态的情感。它们如此稀松平常,以至于大多数读者都认为,只有那种文字才是“散文”。

  许多写作者对那种僵化的散文写作表达了不满并试图进行破坏和改造。周晓枫是其中一员。她的散文气质卓然,嗅觉灵敏的读者从第一句话就会意识到她 的独特,这位写作者沉迷于“破损”,对一切完美的人事都保持怀疑。身体的痛楚使她感受力丰富,她看到许多人看不到的细小,比如阴影、暗痕、泪迹。这是心怀 善好、对世界有极大好奇心的写作者,她渴望穿越事物外表,触摸其内核。所有的文字在这位作者那里都不是即兴的和发泄式的,所有的经验在她内心里都需要反 刍。经过时间的消毒,反侧辗转。最终,那些痛楚和不安变成一种结晶体,驻留在文字里。

  沉迷于“破损”

  《黑童话》中,周晓枫将那些美好的、给予我们大团圆结局的、抚慰孩子进入香甜梦乡的童话进行拆解、反写。原来这个细节后面还有另一种细节,在这个叙述中还有另一个叙述,在这个逻辑背后还有另一种逻辑。

  《一千零一夜》中,被认为世界上最擅长讲故事的神奇少女山鲁佐德为国王生下了3个儿子。生下儿子的细节在这里被放大——难道,让嗜血的国王停止 杀戮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她讲的故事?作者使读者看到“山鲁佐德的嘴唇和腰”,堂而皇之的“讲故事”背后,分明有着另一种与身体有关的交换。童话中的女主人公 们,再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处境完美。《睡美人》最早的版本中,她被人强奸,之后生下了双生子。在《意大利童话》中,强奸者的身份是病得意识不清的国王。美 人必须“睡”着,才可以回避痛苦,“痛苦的延宕过程洗刷了被强奸的耻辱,当孩子降生,他们无辜清亮的眼神,使追剿强奸者的罪行显得不那么必要,多数时候, 它使凶犯变成血脉相系的亲人”。

  童话有多完满,它背后潜藏的逻辑便有多不堪。周晓枫引我们看到了《白雪公主》里的后妈,“第一页起,我们就已明了她注定失宠的未来。冠以妒恨之 名,冠以迫害之名,让她的爱和痛说不出口。对反面人物的仇恨被有效地培养,这是必须的衬托”。没有什么比童话更具欺骗性。但是,这位作者使童话破损仅仅是 为了让我们看到童话的不完美?当然不是。“记住镜子的秘密。镜子看起来不折不扣地映现现实——只是,颠倒了左右”。

  对破损的执迷,使周晓枫总愿意和那些并不可爱的动物站在一起。比如飞蛾、蝙蝠、水母、海鸟、鲨鱼,还有蛇。在那个伊甸园的神话里,蛇的立场是怎 样的?“它失去一切,换来亚当和夏娃生殖器上两片颤抖的树叶——这是否是一桩值得的交易?这是否是公正的价值兑换?……况且,分享终极秘密的人并未就此成 为蛇的同盟,反而向上帝招供。”尽可能地对那些常识保持怀疑,尽可能地站在边缘立场,尽可能不被主流裹挟。世界在周晓枫的笔下展现出另一种丰富性:好的不 再是好的,明亮的不再是明亮的,黑暗的也不全是黑暗的。善恶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泾渭分明,“两者存在秘密的交集,对这个交集的发现和承认,是对世界更高 的认识境界,也是我们对自己更有价值的宽容”。

  嫉妒是多么可怕的人类暗疾,是人类内心中恶的深渊,是女人与女人之间互相伤害的暗器。那么,有没有由嫉妒带来的快感,在我们的内心最深处?甚 至,我们的幸福感是否也与他人的嫉妒相关?《独唱》中,周晓枫说:“所有的殷勤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就是温存,发生在别人身上就是肉麻——这几乎是女人天然的 判断。”她看到善的有限性、恶的有效性,也看到善恶之间的暗度陈仓。

  面对世界,周晓枫是多疑多思者。一个人为什么会毫无怨言地用最美好的年华养活一个病孩子,一个人在反抗强暴时有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和妥协,甚至 曲就?《琥珀》中讲到一位被强奸者的感受:“难道,我不曾有过回忆,回忆起他身体的能量和偏好,在那种不道德的回忆里,难道从来没过瞬间的快感体验?”善 恶的秘密交集处是灰色地带,是难以清晰下定义、清晰给出判断的地带,它们对周晓枫有强烈吸引力。当然,看到事物的破损之处不是美好的体验。这也意味着,周 晓枫的散文不为读者提供安慰剂。不过,周晓枫的散文会带给我们别的。她的文字会激活麻木的心灵,会唤回令我们自身都惊讶的感受力。她文字的魅力在于通过阅 读让我们的触须更为敏锐。借助她的触觉,读者的感觉器官会变得细微宽广。这位作家有带领我们进入一种新异想象世界的能力。

  站在人性最暧昧不清的地带,破损、搏斗、纠缠,不仅仅只对外。一个优秀的写作者最勇敢之处在于如何回到内心,周晓枫将自己视为目标,反躬自身。 只有经由反省,一个人才可以辨认自身,认识到“我”之所以是“我”,人之所以为人。反省自我身上的恶和黑、反省自我情感世界的隐藏,周晓枫与她的拟想读者 一起分享她的反省,一点儿也不手软。剖析自己,有如剖析他人。她把那些最晦暗、最令人惭愧、最病态的思想和念头尽可能地暴露,比我们想象的坦诚勇敢得多。 当然,也很可能周晓枫写作时并没有考虑那么多。她只是依凭她的本能,提供认识世界的一种视角,使读者看到事物的斑纹,褶皱凹凸,借此,我们才有看到事物本 质的可能。

  坦率地说,周晓枫的写作尖锐,有刻薄之力,这很容易让读者抵触。但她没有遭遇抵触。因为她的反躬自身,因为她的低分贝语调,也因为她的谦逊内敛。她的文字丝毫没有咄咄逼人的挑衅姿态,读者自然愿意和她订下交流的契约。

  来自身体的思考

  周晓枫的文学世界里总有个15岁的定格。“十五岁的一个夜晚,我被开水烫伤。从昏厥中醒来,我感到强烈的灼痛,把手放到脸上摸一下……我惊恐地 发现一片很大面积的皮肤,贴在自己的指端。瞬间蔓延的疼痛,让我觉得被火包围。幸福生活的胶片,从一个特定镜头那里被烧毁。”如果把周晓枫所有的散文视作 一部电影,那么,其中不断闪回的桥段便是这15岁的记忆。15岁是节点,她格外喜欢回忆15岁之前的时光。这注定她的一部分作品沉溺于儿童记忆。面对世 界,脆弱的孩子怀有更敏感的发现和更强大的想象。周晓枫作品中有一种直率的孩子般的天真和赤诚,她的拟童体与那种捏细嗓子模仿儿童说话的腔调有本质区别。 周晓枫的叙述里有种成人的思考,是一个时隔多年后的成人和儿童回到当时一起观看。比如《铅笔》《月亮上的环形山》,叙事声音里既有童贞又有不洁,既明亮又 黑暗,那既是儿童的也是成人的。

  因为事故,这位写作者的身体异常敏感,时时受伤、自卑,常为疼痛侵袭。这也意味着这位作家何以如此喜欢站在“破损”处书写,喜欢书写喧哗之后的喑哑、焰火之后的沉寂。身体从此不得不成为这位成年人感受世界的最重要经验。

  一切思考都经由身体。痛苦、快乐、希望、绝望,一切都经由被命运破损过的不完美的身体。身体是作家面对真实内心的一个渠道。《你的身体是个仙 境》中,许多女性身体呈现了它的真切,经血、情欲、衰老,以及消失的乳房、子宫的癌变。她书写各种各样的女人和她们的身体,以及与这些女性身体相关的故事 与情感。《齿痕》里写的是作家个人牙齿正畸的痛苦经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位作家是耽溺疼痛舔噬伤口者。这经历只是一个点,她由此生发出对世界的理解。

  书写身体是挑战。如何保持身体的痛感书写又不失女性写作者的尊严,如何使身体真切在场又不使写作被视为展览和卖弄?在周晓枫那里,身体用来感受 思考,而不是展览,身体是我们认识自己的方式之一,而不是取悦他人的工具。那些与身体有关的文字,经由表象而来,它是弯曲的,需要经过沉淀。

  有肉身的写作应该具有严肃性。有肉身的叙述指的是切肤感而不仅是有关身体的书写。周晓枫最擅长书写由身体感受而来的思考,那种思考往往带着自我 批判、自我审视以及自我旁观。40岁牙齿正畸带来的伤痛最终变成一次对自我的剖析:“正畸的痛苦太具体了,根本不需要形容。然而,一切并非他人的辜负与谋 害,是我的怨意、好奇、轻信、盲目、草率、畏惧……是自身丛生的弱点所致。当试图向母亲施加隐形的报复,我看到了,惩罚,如何作用在我的每个明天以及由此 组成的未来上。”这些文字中,有着这位作家一次次从痛苦中爬起来,一次次化蛹为蝶的艰难过程。

  《齿痕》中的她让人再次想到泰戈尔的诗:“世界以痛吻我,让我回报以歌。”这是什么调性的歌?是深沉的绝非轻快的,是结晶体而非漂浮物。我们身 体里的疼痛是命运中的无常,是生命中必然遇到的葡萄。有些人看着葡萄由青涩到成熟、凋落,无知无觉。有些人则异乎寻常地敏感。她们选择接受、采摘,视它们 为命运赐予的珍宝。周晓枫当然属于后者。生命中的葡萄有些酸涩,但她却经由自己的反省和深思将之酿成红酒。

  所有的痛楚都必须沉得很深,才会在文字中出现。对于周晓枫而言,下笔是一件极庄重的事情。尽管她有倾诉的热望,但始终保持克制。她不仅要写下历 经的痛楚挣扎,也要写下作为旁观者的感受。她需要和旁人一起打量自己,写下超越自身痛感的文字。那些文字来自女性视角,却与我们通常看到的那种“自怜自 艾”相去十万八千里。周晓枫写出了人身体本身的富饶、复杂和深刻。

  繁复的力量

  周晓枫的文字繁复。每个句子都闪光,像亮片。她沉醉于将这些亮闪闪的碎片编织排列的工作。她是不知节俭,喜欢铺陈的写作者。她的表达铺陈、密 集。这是表达上的加法,让人想到中国文学传统中极尽华美之能事的“赋”。周晓枫散文虽有赋的影子,但却言之有物。在层层叠叠的繁复的簇拥下,她呈现的是事 物破损的真相,是那些尖锐的,疼痛的,我们不愿直视的东西。繁复的形式与直抵内核的真相奇异纠合在一起,这是属于周晓枫的修辞,有如在极端的甜的外表之 下,包着极端的苦。苦、疼、黑暗、孤独,人生有多少令人难以直视、难以下咽的东西。也许,只有用这种繁复之美覆盖,才使我们了解生命和人世的丰饶?

  周晓枫的文字气质暧昧、曲折、幽深、缠绕,她固然要告诉我们,那些童话的明亮背后分明有黑暗破损,她固然最终发现“月亮上的环形山”只是一个天 坑;但是,她从不会直接说出来,她要和读者一起跨过重峦叠嶂,再抵达。抵达真相和进入黑暗的路在她那里从来都不是直线的,它往往回环往返。繁复的表达意味 着克服,克服禁锢、克服羞耻、克服庸常。无数次的繁复是对事物复杂性的尊重和理解。九曲回环和笔直的单行道带给人的感觉意义如此不同,不能简洁表达,因为 这样的思考和探询不适宜直接讲出。

  “放弃选材上的洁癖,保存叶子上的泥。”这位散文作家行文喜欢跳跃,喜欢悬置,给人以阅读难度。这不也是“破损”?是打破那种业已形成的写作秩 序,使我们熟悉的句式变得陌生,使通常认为的完美和均衡的叙述出现裂缝。周晓枫的表达中,内蕴着一颗不安分的“起义的灵魂”。周晓枫和她的散文之所以令读 者们如此念念不忘,不只是因为她的书写内容、她的修辞,也因为与这一切相伴生的、她面对世界的态度与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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