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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吃牛肉的理由(王甜)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4月09日13:56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 甜

  多年前的一天,家里来了客人,妈妈尽地主之谊捣鼓了一大桌吃的,席间也热情劝菜。当她用公筷给一位老太太夹红烧牛肉时,老太太赶紧用手挡住了碗,说:这个我不要。妈妈本着中国劳动妇女特有的负责精神,一再向老太太宣传这道菜的营养价值,对方仍然执著地说:我不要。

  面对妈妈疑惑的表情,老太太慈祥地、微笑着告诉她:“我、信、佛。”一字一顿,说的时候眼光明亮,笑容仿佛绽开在云端,渗着悠远的气质。

  哦,原来是这样!妈妈理解了,做错事般地把菜挪开,随口问了句:那平时都是吃素啊?

  老太太怔住了。这个问题如果说谎,是很容易被揭穿的——在座都是熟人。老太太忽然眼神黯淡下去,偃旗息鼓,老老实实地改口说:

  “牛肉我咬不动。”

  我当时差点把满嘴的饭粒儿给喷出来。

  连最最普通的市民老太太,都会给自己的说辞贴上闪闪佛金,希望卑微的形象能瞬间光芒四射,更别说靠文字为生的写作者了。

  一直就有“文如其人”的说法——话是没有错的,但大多数文字消费者的判断力总是太过肤浅,很草率地给他并未读透的“文”与他并不了解的“人”之间画上等号。写了情色,作家一定性观念太随便;写了中国人的劣根性,这人一定是“外国月亮比中国圆”的主;写了世人深层欲望中的毒、揭了精神伤疤,这下更有结论了:只有心理阴暗的人才写得出那样的黑……

  这荒唐的评判标准造就了一批用文字来装扮自己的人,他们抢先一步登上道德舞台的制高点,在粗糙的背景上涂抹出夸张的明艳色彩,精心化上自以为不会被人发现的“裸妆”,亮开歌喉开始假唱。

  我认为判断一个时代的审美是否属于低智商,其中一项重要指标就是类似这种“演出”是否大行其道。到现在,仍有一些作品热衷于描写程式化的小温暖、小幸福、小感动,从小误会、小插曲中发现小美丽,“情节很狗血,文字很鸡汤”,既没有社会批判的力度,又缺乏理想主义的热情,读完永远让人感觉肉麻。究其原因,作品所写的东西,原本就没有打动作家自己,只是拿来当化妆品——啊,我多么善良!我多么博爱!我养尊处优却能关怀底层人民!接下来就是“热爱温暖”的批评家上场,把这出戏推向高潮并带头鼓掌。

  不但如此,“温暖派”们还总是对“下手狠”的作家表达不解,认为作品写得黑暗是出于心理阴暗。可他们其实深知这世界冷酷的一面。朋友聊天时说到,他们所认识的“温暖派”,在日常生活中谈及人性恶的负面信息,往往比其他人了解更深、抱怨更多、挖苦更狠,只是一落到文字上,就完全回避了,甚至会完全相反地描写同一事件的“美好”。就好像文字是天然的粉扑,一使用就自动掩盖雀斑。

  当然,也不是说,一味把人往坏里写、狠里写就一定是好作品,那种带着猎奇心态、奔着哗众取宠目的而去的小说,任是谁也会讨厌。那毕竟是极少数,且容易辨识——因为是另一种不真实,到达另一个极端。

  我知道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接近透明的敞亮,所以每当自己面对稿纸时,都会有一个巨大的考验摆在眼前:你能呈现多大程度的真实?就像矿工作业,在挖掘内心的时候,我所能企及的层面将决定一部作品的纯度。也许我还做不到大师手笔的、对人性的深度剖析,但我告诉自己:不装,是一个底线。再小的素材,我看到了,我想到了,就得用各种方式(哪怕是荒诞的、变形的外观)尽可能地说出它内在的真实,不管热衷粉饰的人会如何裁判它。

  有句话说:“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当某人忙着假装时,他或许认为读者都是好骗的,再或者,他把自己都骗过了,就像米兰·昆德拉在《告别圆舞曲》中关于一对互不信任的夫妻的描述:

  无论他说的是实话还是谎话,他始终怀疑她在怀疑他。然而,既然骰子已经掷出,他就应该继续下去,假装相信她是相信他的。

  回到开头提到的那位不吃牛肉的老太太,我想到一个问题:当她一字一顿地说到“我、信、佛”时,或许那一刻,她把自己感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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