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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君炉里的裂变(卞毓方)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4月02日16:27 来源:羊城晚报 卞毓方

  作为清华和德国交换的首批研究生,1935年年底,他来到柏林之西的哥廷根。理想——假如可以称作理想的话——是挣一个语言博士。不为衣锦还乡,不为飞黄腾达,仅仅,图归国后弄一只体面的饭碗。

  从农家子弟的稻粱谋出发,姿态放低,再放低,相信,凭自己的坚毅执著,只要按部就班念下去,笃定水到渠成。

  谁知,风云突变!1937年7月,日本军国主义者得寸进尺,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回看,故国山河破碎,神州日月蒙尘。而他,正像了惊涛骇浪中的溺水者。“完了!一切全完了!”他在日记里悲叹,“国,家,自己所怀的希望,学术梦;剩给我的,只是无涯际的黑暗。”

  更大的恶浪袭来!1939年9月,德军入侵波兰,二战不期而至。两军对垒,德、中隔空宣战,曾经的友邦,化为不共戴天的敌国!他走在大街上,感觉每一个德国人都在戟指责问:“从前,日本人同你们国家打仗,你不回去!现在,我们这里又同你们国家开仗,你仍旧不回去!你呀你,究竟想赖在这儿干什么?!”

  他在日记中写道:“我恨不能立刻飞回故国,在那一个大生命里活一活,不管这生命带我到死或生。”然而,山也迢迢,水也迢迢,山水迢迢路遥遥,无论走陆路,还是走海路,都少不了《百家姓》上的第二个字——钱!他么?不怕你笑,穷得叮当响,连买本书,都得从牙缝里省,到哪儿去筹这笔盘缠?当初来时,是砸锅卖铁,众亲友相帮。如今,如今,掉头欲归,举目异乡(姑且不说敌营),无亲又无故,更无一人出手资助。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忍耐,忍耐,再忍耐!

  第一忍,是饥饿。那时,“如果有人向我嘴里投掷热铁丸,或者泥土,”他事后回忆,“为了抑制难忍的饥饿,我一定会毫不迟疑地不顾一切地把它吞下去!”

  第二忍,是寂寞。留学期限,原定两年,因为战乱,无限期延长,三年,五年,七年,一直拖到十年。有国难归。有家,音断信绝。断肠人在天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每年除夕,他都会想起一句古诗:“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第三忍,是疾病。谢天谢地,搭帮在黄土地里滚大,有个好身板,倒也没有致命的顽症,就是睡不着觉。头一落枕,脑电波就作怪地活跃,心跳加速,浮想联翩,翻来覆去,烦躁盗汗,耳神经偏又特别灵敏,仿佛听得见星球嘎吱嘎吱的摩擦,听得见宇宙大口大口地喘息,推不开,理还乱。总是,夜夜如是。即使囫囵入梦,也是一身去国,万死投荒,也是羌笛杨柳,铁马冰河。

  那期间,他写过唯一的一句旧诗“秋入望乡心”,是于恍惚状态中偶然得之。什么征兆呢?啊!岂不闻“秋心合处却成愁”。他是坐拥愁城,愁肠百结,愁山闷海;愁到无法排解处,动辄“万念俱灰,想到自杀”。

  倘若他真的自杀,那就什么戏也没有了!

  不过,请放心!这只是说说而已,是一种极而言之的发泄。发泄完了,一觉睡醒,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

  他决不会自杀!因为,在身后在心头,有一个日渐发生、日渐瑰丽的梦,支撑着!

  这梦,具体说,就是当一个中国梵文的开山祖师;就是把印度学传到东土;就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奠繁荣。

  为梦想燃烧的人,生命力是无比顽强的。翻开他1944年11月10号的日记,他写道:“肚子里真饿。现在是饥寒交迫,生命随时都有危险……人生到此,大概可以说是坏到不能再坏的地步了。但我却能geniessen(享受)这苦,像陀思妥以夫斯基一样,我仿佛在吃橄榄,苦后有说不出的甜。我在苦中认识了人生,人性。”

  饥饿是如影随形的,寂寞是挥之不去的,失眠是夜夜纠缠的;而苦涩后的甘甜,更是最沁心最具美学品味的褒奖。

  在西天,在纳粹统治的腹地,在艰难困苦这座老君炉里炼了十年,终于修成正果,得大自在。

  他,就是季羡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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