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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人的杜拉斯(胡小跃)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4月01日09:48 来源:深圳特区报 胡小跃

玛格丽特·杜拉斯 图:伊莲娜·邦贝热
玛格丽特·杜拉斯 图:伊莲娜·邦贝热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个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个男人向我走来。他自我介绍之后,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你现在比年轻时更美,那时你是个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容貌相比,我更喜欢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这是《情人》开首的句子。深沉、抒情、优美,透着感伤和沧桑,富有磁性、诗一般的语言深深地吸引着读者。是的,杜拉斯很迷人,她是青春的偶像,小资的象征,爱情的代名词。在晚霞中,喝着咖啡,读杜拉斯的小说,那是时尚和浪漫的标志。在法国,可以没读过波德莱尔,没读过普鲁斯特,但不能不知道杜拉斯,不能没有读过她的《情人》,否则,那是一件多么没面子的事情!如果说,在法国现当代作家中,杜拉斯不是最重要、最伟大的,起码是读者最多的,除了“小王子”。这是一个引领文学潮流的作家,一个独具风格、特立独行的小说家,“一个坦荡走入通俗读者群体的严肃作家,一个与昆德拉、村上春树和张爱玲并列为小资读者时尚标志的女作家”。

  编者按

  今年4月4日,是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诞辰100周年纪念日。她斑斓多彩的人生,摇曳多姿的文字已成为法兰西文化中独一无二的“杜拉斯标签”,长久地媚惑着这个世界。而自上世纪九十年代起,她对中国文坛的“侵蚀”以及对小资阶层导师般的影响,是任何一个其他的西方女性作家所无法企及的。

  在这样一个重要的日子来临之际,本报特邀著名翻译家胡小跃撰文,并辑此专题,以表达对这位特立独行的作家的纪念。

  杜拉斯的生命历程

  1996年3月3日,星期天。深受欢迎的法国当代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走完了81年的生命旅程。她生前的最后一部作品具有一个预言般的名字——《这是全部》。

  中国读者了解杜拉斯,大多从她的《情人》开始。这部小说是她在70岁的时候,超越似水年华的时间阻隔,倾注真情创作出来的,这部小说获得1984年法国龚古尔文学奖,畅销250万册,被译成40多种文字,征服了无数纯情的心。

  印支遗梦

  1914年4月4日,玛格丽特·达娜蒂约出生于越南西贡。当数学教师的父亲把全家安置在湄公河畔,在女儿4岁时离开了人世。不会微笑的母亲带着她和两个哥哥过着窘迫而阴郁的生活。印支半岛的异国风情给玛格丽特忧闷的童年和少女时代抹上一道略带亮色的背景,成为她对那段生活回忆中最美好的部分,滋养了后来的创作灵感。

  在玛格丽特16岁那年,她在湄公河的渡轮上遇见了胡陶乐(音译)——一个来自中国北方的富有的男人。胡陶乐养活她全家,成了她第一个也是终生难忘的情人。两年后,她去巴黎学习法律,从此离开了印度支那。这段情感往事成为一个秘密,在她心里埋藏了整整50年后才向世人吐露。

  玛格丽特曾说,她其实在18岁时已经死了。是的,少女时代的玛格丽特·达娜蒂约已为爱情而痴狂死去。在法国,她采用了杜拉斯——父亲家乡的名称作为她的笔名。曾经为爱情痴狂的达娜蒂约从此变成了迷痴文字的杜拉斯。

  爱情之路

  1939年,杜拉斯和罗贝尔结婚,1942年,他们的孩子刚刚出生就死了,之后不久,杜拉斯爱上伽利玛出版社的忠实读者迪奥尼斯,但她并没有离开罗贝尔。1944年6月1日,罗贝尔被盖世太保逮捕并流放。杜拉斯的挚友密特朗竭尽全力帮助她,终于在1945年5月为她找回了已经半死不活的丈夫。罗贝尔后来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了撼人心魄的《人种》一书。1946年,杜拉斯和罗贝尔终于离婚了。一年后,她和迪奥尼斯的儿子出生。孩子的出生使杜拉斯暂时把全部精力倾注在哺育孩子上,但她从未在自己的作品中提及这个儿子。1950年,她同时离开了罗贝尔和迪奥尼斯,住进了在诺夫勒的一幢大房子。陪伴她生命最后15年光阴的是比她小40岁的雅纳·安德烈——唯一使她与外界保持联系的最后的情人。安德烈为她近乎疯狂的写作感到恐怖,但他爱她,甚至愿意经受“炼狱”的磨难。面对她长眠后的遗容,他说:“……我知道,我们已永远分离。我爱你。”

  友情传奇

  在杜拉斯去世前两个月,香榭里舍的一位杰出人物已离开人间,他就是连任14年法兰西共和国总统的弗朗索瓦·密特朗。随着两个天才生命的相继逝去,他们之间保持了半个世纪的友谊也完成了传奇般的历程。

  杜拉斯和密特朗于1943年相识,两人一见如故,彼此深深为对方吸引,仿佛血脉相连的兄妹,开始了终生笃信的友情。

  迷于写作

  写作是杜拉斯的“激情之域”,是她“生命的全部”。“即使死去,我还要写。”她如是说。她说:“我非常清楚地知道,孤独和痴迷是相伴而生的。痴迷常常不被看到,这是因为它被压抑,我不相信它会被转化。每写完一本书后,即是那种无人可分担的绝顶的孤独。”

  杜拉斯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特别喜欢凝望大海。海的澎湃、鸣响、低喃、静默,都仿佛是在与她的心灵进行交流。她最后写完的名为《写海》的作品,计划于1996年3月15日出版,可惜她没有等到那一天。

  (世宗)

  1

  多少人能读懂杜拉斯?

  杜拉斯的作品和她本人一样,并不总是那么容易亲近,像《情人》这种故事相对完整、线索比较清楚、叙述大致明白的小说并不多。如果说她前期的小说如《厚颜无耻的人》、《抵挡太平洋的堤坝》还能让人读明白大概的话,后来的小说就越来越朦胧、越来越晦涩了,到了《这就是一切》只剩下断断续续片言只语,犹如梦呓,如无人解读,确实无法读懂。这是一个对语言有“洁癖”的作家,故事可以重复,但语言绝不可以累赘,她的文字简洁得布满了空白,句子因缺乏连接而断裂而跳跃,有时让人觉得语无伦次,不知所云,加上书中散落的印象多于线性的故事,发颤的记忆多于连贯的情节,人物常常莫名其妙地来,不声不响地走,往往没有身份,不知出处,彼此间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更让人头疼的是,人称不时混用,真假交替重叠,时空经常倒错,缺乏持续稳定的状态,形成一种“流动”的写法。

  事实上,她并不按照正常规则来出牌,喜欢疯狂,更喜欢迷乱,所以,她不但迷人,也迷惑人。有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对她来说,作者并不比读者知道得更多,作品完成了,作者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完全交由读者去评判、去理解。她认为“现实生活中没有什么是真的”,所以要用语言来虚构一个“真实”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现实与幻想没有界限,虚构的故事与真实的经历混淆在一起,正如她自己所说:“我把生活当作神话来过”,而神话是对原始记忆的一种诗意的言说,而记忆又是不可靠的,有时像陷阱,发生过的、没发生的、可能发生的全都乱成一团,真假再也没有区别。当人们阅读杜拉斯在酒精作用下或昏迷醒来时让扬·安德烈亚记录下来的那些记忆的碎片,谁也弄不清真实从何开始,虚构又在哪里结束。在这种情况下,又有多少人能读懂杜拉斯呢?

  2

  要么爱她,要么恨她

  在法国,杜拉斯向来是个饱受争议的人物,对她的讽刺、攻击甚至谩骂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因为她的作品太另类,太大胆,敢于触碰别人不敢触碰的禁区,比如乱伦问题,同性恋问题,还把这些事情往自己身上扯,简直有点“厚颜无耻”了。而且她我行我素,自以为是,“孤独地写作”,不参加或依附任何派别。她的写法,曾让人以为她跟新小说派走到了一起,遭到了她的断然否定:她也从来不和那些作家来往。更让人受不了的是,她喜欢制造新闻,“惹是生非”,做事不顾后果,《情人》的巨大成功,也引起了一些人的妒忌。

  恨杜拉斯的人不少,然而,喜欢杜拉斯的人更多,著名哲学家福柯曾写信给她说:“我在你的作品中失去了平衡,我被你的文字所捕获了。你是我所需要的那种作家。”拉康也撰文“向杜拉斯致敬”。正如杜拉斯研究专家阿列特·阿梅尔所说的那样:“杜拉斯的写作给读者两种可能性:要么爱她,要么恨她,没有第三种温和中庸的态度。”

  杜拉斯之所以那么特立独行,是因为她置自由于一切之上:写作的自由、思想和行动的自由、爱情的自由。对她来说,写作没有禁区,既不受题材的限制,也不受语言的限制。她认为现有的语言被人用滥了,不再能够表达她的意思,所以要改造词汇,创造自己的词库,赋予它以她所想要的意义。她追求文字的含蓄、精炼,拒绝平庸,要让它充满张力和隐喻,要用最少的词来表达最多的意思。对语言的这种苛求使她的作品变得很隐晦,也极其唯美,具有强烈的冲击力。她打破了传统的叙述模式,把故事寓于情绪之中,重视文体和音乐性,用空白和标点来控制语言的节奏,用声音和画面来代替叙述,打破逻辑,颠倒时空,只求感情的自由抒发,作品越是展开,叙述就越是任性。

  这种自由也表现在思想和行动上,她孤独而不孤僻,常常走上大街,参加游行示威,毫不犹豫地在请愿书上签名,像年轻人一样冲动和激进,成为各团体都想争取和拉拢的对象,但她始终忠于自己,不让任何组织捆住她的手脚。爱情,是杜拉斯作品中最重要的命题,也是她人生中最精彩的点睛之笔。她追求的爱情必须是绝对的、纯粹的,不受家庭的束缚,远离物质、金钱、社会地位等外在的东西,更不在乎肤色差别和年龄差异。她在书中把这种强烈的爱表现得淋漓尽致,对欲望的探索触及到了人的灵魂深处,惊世骇俗,当然会引起一部分人的惊恐和愤怒。

  然而,作为女人的杜拉斯,你可以爱她,也可以恨她,但作为一个作家,她的艺术魅力是无可抵挡。她用自己的全部著作,用文本-戏剧-电影,建立了一个杜拉斯世界。她去世之后,随着非议和成见的淡去,人们开始平静下来,客观、全面地研究她的作品,1997年,法国杜拉斯研究会成立,国际杜拉斯研究会也跟着启动,她的作品不断重版,关于她的传记和论著接二连三地出来,人们慢慢地认识到了她的价值,连曾经敌视她的《文学杂志》也不得不做关于她的专题,尽管主编承认自己不喜欢她,“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作家”。近年来,杜拉斯在法国越来越受重视,杜拉斯电影回顾展刚刚结束,国家图书馆又举办了她的手稿展,她的三本小说《副领事》、《劳儿之劫》、《印度之歌》被列入法国大学和中学教师资格考试范围,大学开设了研究杜拉斯的课程,她的戏剧《萨瓦纳湾》成了法兰西喜剧院的经典剧目,这一切都足以证明,杜拉斯已成为一个经典作家。

  3

  杜拉斯,中国的情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情人》中的情人是中国人的缘故,杜拉斯在中国受到了特别的礼遇,如果说,在法国,她曾遭到恨遭到骂,在中国,迎接她的始终是鲜花和掌声,尽管她的书我们有时读不懂,她的电影让我们看得莫名其妙,我们却很少抱怨,或者是不敢声张。是怕自己的不懂是露怯、落伍、不解风情、不够时尚?对此,杜拉斯是心知肚明的,她说,最先接受她、承认她的是外国的读者,而不是法国人。早在《情人》让她风靡全球之前,我国就已经介绍和翻译她的作品,而《情人》在中国的版本更多达13种,如果不是中国在1992年参加了世界版权组织,对版权作出了限制,其译本将绝对超过《小王子》。近十多年来,国内多家出版社涉足杜拉斯著作的出版,至今,杜拉斯的60多部作品几乎已全部译成中文,关于杜拉斯的重要传记和专著也先后引进中国。我国有不少杜拉斯研究专家,有的已被国际杜拉斯协会吸收,有的在参与国际杜拉斯合作研究和写作,在大专院校,选杜拉斯为研究对象和写论文的文科生多得都难以找到辅导老师。媒体对杜拉斯的关注也超过了许多国内外名家。至于杜拉斯对中国作家的影响那就更大了,首先是王小波,他曾说,“到了将近四十岁时,我读到了王道乾先生译的《情人》,又知道了小说可以达到什么样的文学境界。凭良心说,除了杜拉斯的《情人》之外,近十年来没读过什么令人满意的小说。乔治·奥威尔的《1984》,还有些别的书,这些小说对我的意义都不能和《情人》相比。这本书的绝顶美好之处在于,它写出了一种人生的韵律。书中的性爱和生活中的别的事情,都按一种韵律来组织,使我完全满意了。”他把杜拉斯看作是他的老师,称她是“风华绝代”,说她的小说“让读小说的人狂喜,让打算写小说的人害怕”。王小波不但欣赏和钟情杜拉斯,还借用了她的不少手法,在《黄金时代》和《革命时期的爱情》中,他都切换运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叙述手法,并且还像杜拉斯那样诗化自己的语言。

  女作家赵玫也公开承认自己受杜拉斯的影响,她说:“我从不否认我是怎么深深地受着她的影响,我甚至标榜我是尝试着用她的感觉和她的方式在写作……我是怎样宗教般地崇拜和热爱着这个杜拉斯。”陈染和林白也欣赏杜拉斯并受其影响,她们借鉴杜拉斯的主要是写内心、写忧伤的基调和对某一意象的突出使用,她们像杜拉斯一样,有意将生活和虚构混淆起来,许多作品都有自传性的特点,而且也重复写某类题材。

  杜拉斯身上确实有很大的气场,接触过她的人都会受其影响,被其左右,以至于法国有的传记作家都不敢见她,怕影响传记的客观公正。研究杜拉斯的作品有时也很危险,因为很容易沉湎在她的绝望和极端里,她的语言也有很大的侵蚀性,如果不能抵抗住她文字的诱惑和迷狂,研究者很有可能会被她的文本带着走,甚至风格都会被她潜移默化。读她的作品也同样,许多人看了她的小说以后,都会不由自主地用她的口吻说话,用她的句法写作。作家高伟在《杜拉斯和扬:烦死你也要爱》中说:“杜拉斯的文字比其他任何作家的文字都有一个魔法,就是看着看着,下笔的时候,就成了杜拉斯的味道,一点儿都不用故意,甚至连模仿都不需要。那一个阶段,我的文字沾染了杜拉斯的味道。报刊上充满了杜拉斯味道。”

  杜拉斯的世界,的确很迷人。

  作者简介

  胡小跃,1961年生,浙江人,1988年来到深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翻译家协会专家会员、全国法国文学研究会理事、法语译审。翻译过60多部外国文学作品,包括《孤独与沉思》、《巴黎的忧郁》、《灰色的灵魂》。曾获法国“文艺骑士”荣誉勋章以及傅雷翻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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