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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来自清水河的灯(相宜)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3月28日09:38 来源:中国作家网 相 宜

  聚焦文学新力量

  李进祥,回族,生于1968年,宁夏人。著有长篇小说《孤独成双》、短篇小说集《换水》、中短篇小说集《清水河人物》、随笔集《人生寓言》等。小说《换水》曾获第10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一盏来自清水河的灯

  □相  宜

  每个作家都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创作场域,回族作家李进祥的文学领地无疑是他的故乡——清水河。李进祥不仅在日常生活中谦逊退让,在文学创作中同样 温文内敛,他不像一个文学世界的精神缔造者,更像是一个对故乡饱含深情的注视者与记录者,他延续着清水河流域的伊斯兰文化传统,书写着浸泡在清水河中苦涩 而清洁的人生。

  李进祥来自极度缺水的宁夏南部,贯穿其300多公里的黄河支流——清水河是一条无法饮用、无法灌溉的碱水河,正是这样一条“无用之河”,滋养了 两岸回族人民,成为他们的精神命脉,并成为李进祥文学创作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精神原乡。李进祥曾在《我的写作经历》中这样说,“我把我写的人物都放在清 水河边,因为他们本来就在清水河边,因为他们就是我的亲人,我的乡亲;因为他们的人生就像清水河,洁净而浅薄,苦涩而欢乐。因为我自己就生活在社会底层, 我没有理由不关注底层人们的生活和心情,他们的人生际遇和悲欢离合和我差不多,他们的痛楚就是我的痛楚,他们的欢乐就是我的欢乐。我只是把我对人生和社会 的一些体验和感觉写出来。我所写的每一个人物都是一滴水,我会继续写下去,也许加上我的汗滴和泪水,能汇成一条河,一条像清水河一样的小河。”

  女性:生命与和解

  清洁的河水本应是无色无味的,苦涩的清水河却因为宗教信仰、生活日常和民族特质文化,在回民心中被赋予了清洁的意义——身心清洁的象征。清水河 在他们心中便是清洁,便是归宿,更是信仰。于是,李进祥的笔端从具象的“清水河”出发,最终抵达象征原乡的清水河。清水河为李进祥点亮了一盏灯,李进祥把 灯光流泻向笔下的清水河畔众生,让信仰的光照亮归宿,照亮前行的方向,让他们看到回族人民命运曲折的源流、弯道与彼岸,看到河水中倒影出自己的灵魂与人 生。于是,不同的作品中,“清水河”对于不同的主人公就有属于自己的特殊意义。

  在《女人的河》中,清水河是见证阿依舍成长的生命之河。“到河里挑一担活水来,洗涮洗涮,尔德节上,亡人回来哩。”因为婆婆带有民族暗语般的话 语,阿依舍来到清水河畔挑水,一瓢一瓢地盛水,一眼一眼地与河水对望相会,在凝神恍惚中,河水流进了阿依舍的生命,串起了散落的记忆碎片。“阿依舍看着一 河清凌凌的水,她觉得自己与这条河一定有一种很隐秘的联系。在这条河边长大,又从河的上游嫁到了河的下游,始终没有离开过这条河,这条河就像是自己的亲 人。” 对于阿依舍来说,这条贯穿了娘家与婆家的小河不仅让自己在新环境中获得了安宁与平静,还包含了曾经对爱情朦胧的憧憬与怅惘。她的爱情启蒙,来自于牵她过河 的中学同学马星晨,阿依舍辍学之后,她感到这一条河水已经把她与马星晨隔开了,还没开始的爱情、所有的盼望,如流星一闪而过,坠入水中,不见踪影。在马星 晨读大学之后,河对岸的世界更遥不可及了,缥缈远去的是她朦胧的爱情,对城市、知识的愿景。后来,阿依舍成为赶羊人穆萨的女人,并在撒欢清水河山野的民歌 声中,完成了灵肉相谐的“渡河”这一绚丽的女人成长礼。也许平凡的感情并不像水中萌动的初恋那样甜蜜忐忑,但实实在在的红霞满面,才是真正的生活。

  清水河不仅象征着女性生命的历程,也象征着女性与生活的和解。在面对清水河的记忆打捞中,阿依舍想起了阿訇曾经讲过的在河水中男女生命转换的故 事,忽然理解了男人与女人的生活意义;婆婆讲述的公公与大伯进城后再也没有回来的往事,使阿依舍忽然理解了婆婆此前对丈夫进城打工的劝阻;奔涌的乳汁让她 忽然理解了母性的责任,使阿依舍开始痛惜被自己忽略的儿子;她拿着水瓢往水桶里舀水,水面被打破又自我圆满着,她终于理解了生活。穆萨去城里打工之后,她 的思念也流淌成了一条河,女性生命的河水,流向男人,流向儿女,流向生活,“水利万物而不争”的特性与美好的女性生命、清水河的生生不息相互交织,相生相 应。

  清水河教会了女人如何生活,女人在河水中照见了灵魂,完成了精神蜕变。清水河畔的女人们并不像娇弱的花朵,她们坚韧执著,在贫瘠的碱土地上长成 了树,她们善良、温和、奉献,让苦涩却又清洁的河水溢满自己,结成果实,又回归大地。这脉活水从容不迫地流淌,伴着她们从少女变成人妇,尔后又成亡人,清 洌的河水带走的是悄无声息的时间,又悄无声息地见证了这些河畔女性的青春、爱情与人生。

  “换水”:洁净身心的仪式

  清水河是两岸回族人的母亲河与精神之河,其潜流着的民族暗语,是回族人民的精神支撑,河水的大净就是信仰的象征。洗大净是依据《古兰经》而确定 的,“如果你们是不洁的,你们就当洗全身”。“换水”不仅是清洁身心,也是清洁“罪孽”的过程,既是宗教行为,也是心灵慰藉。所以,以清水河的活水进行换 水仪式,成为李进祥创作中常出现的重要情节。在《女人的河》中,出嫁之前的阿依舍洗了离娘水,她的一切就会随着这次洗浴而发生变化。“换水”无疑是一种带 着宗教色彩的神圣仪式,在换水的过程中人们的灵魂舒展开来,找到了归宿与信仰的方向。换水的场景散落于李进祥作品的各处,而以此为题的小说《换水》更是意 味深长。小说中,一对新婚夫妻从清净的清水河来到城市打工,沦陷于城市滚滚红尘的艰难中,又回归故乡。出行之前,夫妻神圣又郑重地进行了换水大净。对于马 清与杨洁来说,换水不仅是民族习俗,更是对未知的城市生活的祈福。于是,他们严格依照清水河规矩的每个步骤换水,处处点点,把身心清洗干净了,尔后充满期 待和忐忑上路远行。杨洁是李进祥笔下典型的清水河女性,勤劳、自尊、善良、无私,她不舍离开故乡,为了丈夫才选择既憧憬又害怕地来到城市生活。因为有了杨 洁,有了家,马清在工地的生活被点上了一盏灯,照亮了他每天眺望的简陋却温暖的家门,恍惚中,马清失手从脚手架摔落,手臂残疾,最后只能到饭店做收入更为 微薄的清洁工,曾经温饱的小家难以为继了;杨洁为了给丈夫筹钱治病,出门工作及至牺牲了自己。他们各自默默地挣扎在城市光怪陆离的霓虹灯照不到的地方,互 相关爱,却相互隐瞒,沉默坚韧地抵抗着生活的困境。马清每次清扫完恶臭的厕所,回家之前都要去简陋的澡堂子严格按照换水的程序沐浴,感觉只有这样才能把自 己洗干净;杨洁每次回家之前也会洗澡,她流着眼泪,一次又一次清洗自己。他们身心俱疲,心照不宣,怀念能冲刷不洁的清水河,生活虽然贫穷但能坚守清洁。当 城市生活最终无法继续,身心被蒙上尘埃,马清终于在杨洁曾经无数次要求换水的无言后,说出了“换个水,我们回家吧”。于是,两人带着伤残疼痛的身心,回归 清水河。现代生活所有的伤痛和挣扎,都隐在人物故事背后,隐在文字背后。支撑其中的是回族人的信仰、尊严与梦想,而梦想比现实更接近文学内核。

  徐缓推进的故事,在李进祥优美而内敛的散文化语言中显得意味深长。那些带着生命灵性的句子轻盈如流水,从此岸流向彼岸,在某处忽然转弯,沉淀了 所有汹涌暗潮,然后继续平静流淌,绵延入海。每一个水分子都浸透了李进祥对弱势人群或小人物命运无法割舍的情感,充满着同情的理解、悲悯与爱意。也因此, 他为笔下人物寻找了一条条自我圆满与回归之路。这种自我洁净的自我完满和回归,正是通过“换水”实现的,带着信仰的仪式庄重感,透过主人公的指尖,李进祥 用文字给读者在信仰缺失的时代,点上了一盏清洁的信仰之灯。

  城乡之间:向善自尊、择善而生

  都市文明与乡村文明的变奏始终是作家们关注的命题,李进祥的变奏曲始终以清水河为镜、为灯,当现代的物质世界与清水河精神伦理处于和谐时,人物 便安宁和顺。二者相违时,李进祥的人物与故事便出现悲剧,出现冲突的节点。但无论如何,他们最终都会守持民俗,向善自尊,择善而生,人物故事背后始终流淌 着清水河的清洁精神,站立着一盏照亮和量度人心与尊严的明灯。

  《屠户》寓言般地讲述了一个惨烈沉郁的故事。因恪守传统被河湾村民称颂的马万山,在世风日下的情形下来到城乡结合部成为屠户,赚钱养家,梦想供 养儿子上大学。屠户在都市生活中坚守朴实善良,他珍惜真主赐予的食物。他勤勤恳恳,认真老实地对待他的工作,他相信“真主造出来的人也好,万物也好,都是 有位置的,乱不得”。他对刀下的牛也深情款款,绝不动手第一刀,而依照伊斯兰规矩请阿訇代劳。他对儿子寄予很深的期待,希望“儿子考上了大学,将来分到城 里,就是正正当当的城里人。不像自己只能溜在城市的边缘,连半个城里人都算不上”。城乡的身份认同,成为马屠户勤勉工作与内心焦虑的挣扎,他渴望成为一个 真正的城里人,但又依恋于故乡流淌而来的洁净的清水河、家乡踏实土地上金黄的麦香,以及在干净的土地上清洁的自己。他只能把期望寄托给儿子,需要更多更快 地赚钱供儿子上大学,于是按照老黑给牛上膘的偏方喂牛吃掺了牛血的饲料。一条清水河就这样在流经城市时被污染成了臭水河。马万山为了赚钱,违背了屠户的职 业操守,违背了清水河的规矩,违背了真主之后,他受到了报应,嗜血的黑犍牛撞死了儿子并吃了儿子的血。故事的结局残酷而震撼,屠户报复性地违反了教义,亲 自宰杀了黑犍牛,并在去市场摆摊卖肉时,他心中的灯熄灭了,只剩下在城市漂泊无依的绝望。

  《遍地毒蝎》中,瘸尔利违背了河湾村辈辈相传与蝎子相处的禁忌,最终遭到了报复。李进祥再次提出了守持自修的重要,违背信仰守则的报应和恶果, 在不同侧面同情弱者,笔致充满悲情。在李进祥笔下一幅幅类似于民族风情画的作品中,对民族风俗的守持自修也不同程度得到了表现。《害口》淡淡地讲述了在回 族孕妇习俗中,两个城乡媳妇害口的不同人生。《天堂一样的家》则描述了在城市奋斗的“老板”,却找不到有风俗民情滋润的小家,找不到心灵依靠。《狗村长》 深刻反讽和表现了民族古训失序的村庄里,留守老人凄凉的生存状态。《向日葵》提出了对都市功利生活的反思与人性良善的坚守。

  李进祥曾说,“当母亲得知他写作时说:‘娃娃,这是真主在你头脑中照进了一点光亮’。”因为有信仰,所以心中有一盏灯。这一点光亮被李进祥引渡 到清水河中,书写了各色各样、能应答清水河信仰的故事。这些故事流向有坚守在河畔土地上,守持民族习俗,并期待获得安宁和顺生活的《女人的河》《挂灯》; 有出走而后回归洁静的《换水》;有违背信仰道义遭受惩罚的《屠户》《遍地毒蝎》;还有的是隐忍于生活,珍藏自己的爱情,把生命倾注于对民族习俗、艺术和美 的坚守,如《干花儿》《花样子》《口弦子奶奶》《挦脸》……无论生活流向何处,李进祥都会为笔下众生点一盏灯,就像《挂灯》里亚瑟爷所做的事:在村里最显 眼的地方打一个结实的铁杆灯杆,挂一盏灯,一盏来自清水河的灯。在这盏灯里,我们能领受到李进祥的清洁精神,同时,我期待李进祥的笔触也能照亮清水河流域 之外的生活,因为人人心里都得有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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