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陨石(高莽)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3月27日09:31 来源:人民日报 高 莽
  速写:沃兹涅先斯基    作者:高莽  速写:沃兹涅先斯基   作者:高莽

  爱诗之人,以诗为心之版图。因为诗歌,作者与沃兹涅先斯基惺惺相惜;因为诗歌,沃兹涅先斯基与文坛前辈帕斯捷尔纳克结为忘年之交。阅读《陨石》,我们得以洞见的,不仅是俄国诗坛的风云过往,还有俄罗斯文学翻译家、诗人高莽对自由之灵魂、创新之精神的热爱与向往,而这正是当代中国诗坛之所需。

  ——编 者

  四年前,俄罗斯诗人安德烈·沃兹涅先斯基逝世了。我一直在想他。他的散文、他的画、他的建筑设计,总是极富个性。前几天,热心的朋友给我送来一帧照片,沃氏的墓碑——一个大而又圆的石球,宛如陨石,耸立在墓地上。与众人习惯的墓碑那么不一样,令人浮想联翩。

  登上诗坛从《戈雅》开始

  沃兹涅先斯基1933年出生在一个爱好文艺的工程师家中。少年时代酷爱绘画,大学时代学习建筑,同时开始写诗。那时还是苏联时代,诗风都太类似了,在当时诗人中,沃兹涅先斯基只佩服一位:遭尽冷遇的帕斯捷尔纳克。在中学读书时,他怯怯地把自己的诗稿寄给帕斯捷尔纳克请教。出乎意外的是年近花甲的帕斯捷尔纳克居然对这个14岁少年表示了赞许,把他请到家中,为他解读诗的看法。后来沃兹涅先斯基回忆此事时说,那是“老狮子与小狗崽的友谊”。当时帕斯捷尔纳克说了一句:如果这些诗是我写的,“我会把这些诗收入我的诗集”。沃兹涅先斯基喜出望外,到了家中后,他的想法却变了,他认为如果这些诗能被视为他人所作,即使再好,又有什么价值?从此,沃兹涅先斯基开始寻找自己。1957年《戈雅》一诗面世,他有了自己的作品。

  《戈雅》意味着“战争”。如果不知道他写作时的背景,这首诗也许一下子难于理解,原作的声韵,余味无穷。他之所以把“戈雅”和“战争”联系在一起,是有原因的。德国入侵苏联时,不满10岁的他随母亲疏散到大后方。他以为父亲在列宁格勒阵亡了。可是有一天父亲从前线来,带给他一本戈雅画册。那时他对这位西班牙画家尚一无所知,但画册中有枪杀游击队员、吊死乡民的场面,有战火有炮声。广播里每天报道的也是战争。于是这一切汇合成两个字——戈雅。“戈雅——民族大迁移时疏散的火车如此哀鸣,戈雅——我们离开莫斯科时汽笛与炸弹如此呻吟,戈雅——村后的狼群如此嗥叫,戈雅——收到伤亡通知书的女邻居如此哭诉,戈雅……这记忆的音乐写成了诗,我的最早的诗。”

  但当时有很多人认为这不是诗,而是文字游戏,报刊上把他骂得体无完肤。沃兹涅先斯基说:当时“最温和的标签是‘形式主义’”。现在看,那些批评家或少见多怪,或是顽固地抵制新的艺术形式的发展。

  这时帕斯捷尔纳克给他寄来了一封短信祝贺他:“我正在住院。重病缠身,反复无常。恰逢此时,你登上了文坛,如此突然、神速、疯狂,能活着看到这一天,我太高兴了。我一向喜欢你观察事物、思考问题与表达自我感受的方式和手法。但是我没有料到它会这样迅速地被公众听到,并得到承认,我尤其为这件意外的事,为你的成功而高兴……”

  继《戈雅》之后,沃兹涅先斯基发表了长诗《工匠们》。这又是一部新颖大胆之作。《工匠们》描写俄国古代一个沙皇下令找来七位工匠,在莫斯科中心广场上建造一座教堂。他们根据自己的设计建造起绚丽烂漫、奇异非凡的大教堂。沙皇唯恐世上再出现这样值得骄傲的建筑物,便谕旨把工匠们关进牢房,挖掉他们的眼睛。诗人并不是单纯为了再现流传已久的故事或颂扬这座美丽无比的教堂,也不是单纯为了缅怀过去,而是追求更深层的内涵:原始的工匠是艺术家,他们有革新的魄力,他们创作的杰作有永恒的魅力,他们的精神是鼓舞后人勇敢前进的动力。诗人在长诗中寄托了自己的艺术信念:让历史为现实服务,用历史唤醒人们沉睡的心灵,艺术家,不管有名还是无名,他们的血脉相承。

  沃兹涅先斯基几乎年年有新作问世:《长诗〈三角梨〉的40首离题抒情诗》,诗集《隆日莫》《阿喀琉斯的心》《声音的影子》《一瞥》《把小鸟儿放走吧!》《彩绘玻璃大师》《万人坑》等等。无论是描写生活中的琐事,还是社会上的大案,无论是涉及国内题材或国际题材,他都在捕捉一种无影无形的东西,即一种人的精神,他想为人的每一举动找到道德答案。也许他想弄清楚,人类经历了诸多动荡,科技发展到了难以想象的高度,人应当具备怎样的道德观念。为什么时代迅猛前进,而卑鄙、仇恨、龌龊、贪婪、非自然的死亡……仍然作祟?除诗歌创作之外,他还用小说来回答问题,如《我十四岁》,中篇小说《0》等。

  渴望被中国读者理解

  1987年秋天,我与沃兹涅先斯基有过几次会晤。我细细地端详这位诗人:中等身材,一双微笑的眼睛,硕大的额头上散飘着一些疏稀的褐色头发,两片厚厚的嘴唇说话时发出隆隆的声音。那一天,我们谈了好久,从他的创作到当时的苏联诗歌状况,从俄罗斯建筑到中国书画。几天以后,我们又见了一次面。那天,我问及有关他的中篇小说《0》中的一些问题。其中有一句话:“发炎的脑髓中产生一种日蚀感,而且还有高举的拳头。医生说,这是受了挫折,神经过度紧张的结果……”我希望他解释一下这段话的背景,他一听,笑了起来,说,其他国家的译者在翻译这部作品时,也弄不清楚这段话的含意,所以有的外国译本索性把这段文字删掉了。他告诉我:那写的其实是他和赫鲁晓夫的一次口角经历。

  1963年,赫鲁晓夫在克里姆林宫会见文艺界人士,30岁的沃兹涅先斯基是被邀请的一位。赫鲁晓夫点名让沃兹涅先斯基上台发言。他走上台去刚说了几句,赫鲁晓夫就把他的话打断。大声呵斥:“沃兹涅先斯基先生,从我们国家滚出去,滚出去!”1964年赫鲁晓夫退休以后,他让人捎口信给沃兹涅先斯基,说他很后悔,因为那次的辱骂给这位青年诗人造成了很多痛苦。的确,如果翻阅一下当时的苏联报刊,什么帽子都给他扣上了,甚至有人说他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帮凶。

  沃兹涅先斯基问我,中国读者对他的作品有何看法。我说,《0》的译文一发表,作家朋友叶楠就给我打来电话表示祝贺。沃兹涅先斯基感谢这位中国同行的称赞,同时表示抱歉,因为自己没有读过对方的小说,也没有看过对方的电影。他说,我觉得中国人应当最容易理解我。说着,他把两只手一合,形成一个“0”。他说,“小说《0》的标题,与其说是字母,不如说它是一个象形文字,是宇宙的视觉比喻。”

  “诗呢?”他微笑着反问我。我脑子里忽然闪出他写过的一句话:“所谓诗——就是用别种语言写不出来的东西。”不等我介绍他的诗在中国翻译发表的情况,他自己接着说了下去:“能根据伟大的汉文来阅读我的作品,对我是极为珍贵的。”他又说:“诗——就像中国戏曲一样,是程式化的艺术,同时它又是现代艺术。”他想了一下:“如果我的诗能够为中国读者所理解,我将感到非常高兴。”

  从诗、戏曲我们又谈到建筑与绘画。他说:“我从来不把自己的创作分为文学的和建筑的。我在建筑学院学习时,经常作画,中国画家的技巧是我钦佩的楷模。”为证实他没有放弃作画,便当场在赠给我的一本诗集扉页上画了一个自画像,说:“这是我对你的画像的答谢。”

  “您对中国读者可有什么希望?”我问。

  “我不仅想从书本上了解中国的伟大历史……”这句话他没有说完,接着转了题。他既认真又戏谑地说:“我是个自私的人。我只对自己提出希望,而不是对中国读者。”他目光直直地注视着我,看我有什么反应,然后蠕动着厚厚的嘴唇,隆隆地说:“我希望有一天能亲自到中国去访问,并且能够见到我的中国读者。”可惜他的愿望生前没能实现,只有他的作品译成了汉文,走进了神州大地。

  一生都没有停止创新

  苏联解体后,沃兹涅先斯基被选为俄罗斯教育研究院院士,担任帕斯捷尔纳克文学遗产委员会的主任委员。为出版先师文集,为把帕氏故居改建为纪念馆,为举办国内外帕氏创作研讨会,做了大量工作。

  1990年,帕斯捷尔纳克诞辰100周年,国内外举行了广泛的纪念。沃兹涅先斯基为这项活动专门绘制了一幅画,题名:《帕斯捷尔纳克的世纪》。作者把帕斯捷尔纳克的姓的俄文字母竖着排起来,利用其中一个字母又横着排成“世纪”二字,形成了一个黑色的十字架。十字架左下端是帕氏的半身像,右上端是耶稣受难像。黑色字母上有星星点点的白字,如同俄罗斯的雪花。画面上零零散散地还有些破碎的句子和破碎的字。这是一首用图、用字母、用色彩组成的没有写出来的诗,它仿佛在调动每一个观众的智能与想象,让他们在自己的脑海里把它完成。沃兹涅先斯基把这幅画称为“视觉诗”。后来他还画了同类一些作品,其中大部分都是表现作家的,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他们坎坷的生平。如《叶赛宁和邓肯》,画上一段用绳子卷成扣子形状的“E”字,即叶赛宁俄文的第一个字母。这段绳子让观众联想起诗人自缢时的悲惨场面。扣环处拖出一条白色长纱,使人想起邓肯喜欢围在脖子上的纱巾,同时又会联想到被汽车的轮带绞紧的围巾,它勒死了美国这位杰出的舞蹈家,比叶赛宁年长17岁的夫人——邓肯。

  1993年的复活节,莫斯科复活大教堂对面的广场上竖立着一个4.5米高的彩绘大蛋。彩蛋有一处是表演台,沃兹涅先斯基站在这里朗诵了他的新作——祈祷文似的长诗——《俄罗斯复活了》,用“俄罗斯”代替了祷文中的“耶稣”。

  沃兹涅先斯基认为诗不仅可以感受到某一事件发生后传出来的回音,而且也可以预感到某一事件发生前的声响,如同野兽对地震有预感一样。他把某些作品归入“回音诗”。每次读到沃兹涅先斯基的新作,我不能不佩服他的创新精神,正像他所说,“诗的未来是联想”“艺术永远是突破屏障”“诗人的主要共同点在于彼此不相同”“近亲婚姻将导致绝种”……

  诗人离我们远去,只把硕大的陨石圆球留在新圣母公墓里了。

  我忘不掉,他的声音、他的作品和他的神采。

  他一生没有停止创新。连墓碑也是那么不同寻常。

  题图设计:宋 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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