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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孙犁(胡邦定)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3月24日16:14 来源:人民政协报 胡邦定

  孙犁; 孙犁小说散文集《白洋淀纪事》; 《天津日报珍藏版孙犁文集》; 孙犁长篇小说《风云初记》上世纪50年代初,我在天津《进步日报》工作,刚结婚,本单位没有房子。我爱人在《天津日报》工作,于是由他们单位分配我们一间住房。这原是一个旧旅馆,北屋三间,中间是堂屋,东西各一间正房,算是这个宿舍最气派也是最大的房间,大概就是旧社会旅店所谓的上房了。北屋之外,东西各有两排二层楼房,房间大小不一。分给我的是北屋与楼房之间的空隙中盖的一小间房,只有7平方米,放张双人床之外厅余无几,冬天生个小炉子,就紧靠在床旁边。因为别无周转余地了。聊以解嘲的话,可以用句成语:“室雅何须大”。事实上当时工资很低,我挣450斤棒子面,爱人挣350斤,一个孩子外加一个保姆,除了日常生活,也没有余钱买家具之类的东西。最让我感到高兴的是,与孙犁为邻。他就住在北屋靠东的那间房里。他们夫妇俩之外,三个孩子,挤在一间房里,虽说有十七八平米,确实也不宽绰。孙犁当时在《天津日报》编副刊,现在喜欢称官衔,大概是官居副刊部主任吧。我是孙犁的崇拜者,从20几岁到如今90多岁,一直痴心不改。那时《天津日报》每周有一期“文艺周刊”,正在连载他的长篇小说《风云初记》,我每期必读,而且往往再读。全书出版后,我又立刻买来通读。我不是搞文艺的,生平没有写过一篇小说,哪怕是几百字的短篇。我喜欢清明如水的文章,散文我爱读朱自清,小说我爱孙犁。我有一本《孙犁选集》,一共才440多页,全是短篇和少量散文,被我翻得封面、封底都不见了。可以与此相媲美的只有一部《聊斋志异》,已经翻烂了一部,现在常翻的是商务出的另一版本了。

  我同孙犁的家虽只相距咫尺,但我从未拜访过他,一则我不是《天津日报》的,攀不上同事这个关系。二则我对文艺是外行,最多只能称个爱好者。自觉和作家没有共通语言,要说也无非是些ABC和外行话。因此虽忝列邻居,也不敢贸然造访。但我是很关注他的。一次我们宿舍门口来了一个吹糖人的,一个炭炉子上放着一口溶化了糖的锅,艺人揪一块糖插上一根麦稭,中间是空的,能通气。两腮鼓得大大地吹起来,手捏着那个软软的糖,渐渐吹大起来,他一边转动,一边捏成各种形状,比如小老鼠、小人、小鱼之类。这是逗孩子也吸引孩子的一门手艺,小孩围观是自然的。意外的是我发现孙犁正站在吹糖人的挑子前面,静静地、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艺人的一举一动,几乎可以用目不转睛来形容。我一直远远地观察着,发现他一站不是十来分钟,而是半个多小时。这件事给我印象很深。我想这就是作家观察生活的习惯吧。

  孙犁生活很简朴。当时我们那个集体宿舍没有公共厨房,家家在门口放一个煤球炉做饭。孙犁住的是上房,有较宽的屋檐,他家就在屋檐下做饭。至于住楼房的,没有屋檐,就在露天的过道上做。好处是谁家做什么、吃什么都一目了然。孙犁是老干部,又是著名作家,估计他在天津日报社的工资比我们高不少,加上他还有稿费收入,在上世纪50年代初,干部工资普遍不高的情况下,他大概属于比较宽裕的。但他们家天天早上就喝棒子面粥,孩子的衣着也十分朴素。他女儿中学毕业后就进纺织厂当工人。按孙犁的人脉,推荐女儿当个“小白领”是毫不费力的,但孙犁绝不这么做。他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他写作的题材主要还是农村。小时候看电影,常问大人,这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按这个习惯,可以说孙犁写的农村人,绝大多数都是好人。好得那么朴实,那么自然,那么亲切,那么生动,好像那些人物天生就是那样的,没有一点矫饰。我生长在城市,对农村十分隔膜。看孙犁写的人物,好像使我有了许多农村的亲戚、朋友,不仅熟识了,而且喜欢他们,爱他们。我常想,孙犁的小说为什么那么吸引人?大概就因为孙犁笔下的人物是和他一样的农村人、好人,在感情上是他的朋友、亲人。他有那么厚实的生活底蕴,他写农民,就像平常我们自己在家和亲戚朋友闲唠嗑。语言是那么直白,道理是那么浅显。他告诉你,他们就是那么生活,就是那么交流,就是那么悲愁欢乐的。

  我很奇怪,我没有农村生活经验,但是我完全看得懂孙犁的小说。至于鲁迅、茅盾、沈从文、老舍、丁玲等老一辈人的书,我都看得懂。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都是明朝人,离我们四五百年了,也能读得懂。倒是有的同代人,比我小几十岁的新作家写的小说,有些地方我却看不懂,特别是对话。他们好像一下子成了哲学家,讲话都那么玄乎,似乎含着深远的意义。但认真琢磨一下,也得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怀疑大概写那些对话的人本身,也并不清楚自己写的那些话有什么深意和实际内容,只不过是一种时髦,以貌似深沉来显示自己很有思想而已。只可怜我这个头脑简单的人太不懂得当代人的思维习惯罢了。

  我有一套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的七卷本《孙犁文集》,包括他的短篇小说三十八,中篇小说二,长篇小说一,散文七十九,诗歌十二,理论一部一零四,杂著两部五十七,共一百六十八万言。这当然不是全集,但可以基本反映孙犁的文学成就。读他的自传和杂著,知道他生在河北一个小县城的村子里,在家乡读小说,后来到保定进了有名的私立育德中学。这时他开始写作、投稿,但多遭退稿。他因家贫无力升学,当过一年小学教师,紧接着抗战爆发,他就参加了抗日工作,主要从事新闻、出版等文字方面的工作。孙犁学历不高,幼年似乎也没有什么名师指导。但他好学深思,喜欢逛书店、淘旧书。我发现他读书很杂、很多。经史子集四部中,经书不是他兴趣所在,史、子、集的残篇、孤本,他都会收罗整理,认真研读。从他自己的记述中,可以看到他读书之多和杂。仅从他的《耕堂书衣文录》一文中所记,就有《中国小说史略》、《鲁迅书简》、《六十种曲》、《潜研堂文集》、《李太白集》、《马哥孛罗游记》、《西游记》、《荡寇志》、《尔雅疏义》、《郑文学史》、《宋词选》、《战争与和平》、《东坡逸事》、《天方夜谭》、《静静的顿河》、《随园诗话》、《海上述林》、《毛诗注疏》、《诸子平议》等等,凡一百七十部或册。包括古今中外,极其庞杂。这当然不是他读书的全部,而只是他把被抄走发还而有残损的加以包装整理的一部分。读了这篇文章,我深感孙犁对国学、对古汉语是陆陆续续下了一番功夫的。这样的作家现在很少,许多人不研习古汉语,很少读古文。我最近看了一本书,文字相当流畅,特别是感情丰富,看得出他是怀着满腔热情来写的,因而颇有感染力。遗憾的是一引古汉语就错,比如《孟子·告子上》的名句:“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他在书中的引文却是“鱼我所欲之,熊掌亦我所欲之。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之。”这说明他对古汉语的虚字的基本规律、用法不了解,因而出这种小儿科的错误。当然时代不同了,孙犁1913年生,比我整大10岁,今年是他101周年了。这一代人当年所学的东西,与今天有很大差异。不能要求人人都能熟练掌握古文或古代汉语知识。但作为作家,专做文字工作的,就不能像一般人一样,应该在这方面多下点功夫。这对作家写作时能够用字更洗练,更精当,更典雅,乃至更丰满……是大有好处的。记得夏衍同志说过,他受“五·四”打倒孔家店、否定旧文化的影响,对中国的国学根基,比之鲁迅、茅盾这一代就差了一大截。我们和夏公比,又是另一代人,更应该自觉地补上这一课了。

  孙犁是全国知名的大作家,所谓“荷花淀派”,是因为他的作品而闻名的。但他做事十分低调,有名有利的事,出头露面的事,他都尽力避免。天津有些市一级的作家,凡文联、作协的一些活动,都由他们担负起来,而给孙犁留个清净。在天津时他负责编《天津日报》的文艺副刊,他责无旁贷,每天就是读书、看稿、写作这三件事,真是六根清净、专心致志于他的专业。过去说,做学问“板凳要坐十年冷。”其实搞文字又何独不然。我不是说任何公益性的社会活动都不能参加,而是深感有些人过于热衷旁务,教书的不好好教书,经常上电台或电视台,与知名主持人争秀,那就主次颠倒了。

  总之,我十分钦佩、尊敬孙犁同志,欣赏他的作品,推崇他的人品。他只写他熟习的人和事,从不赶时髦,做布谷鸟,什么时候唱什么歌。孙犁同志总是“为其所当为”,这是他成功和受人尊敬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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