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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它寄托我们无处安放的东西(须一瓜)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3月24日15:54 来源:文汇报 须一瓜

  故事和诗,一起从比萨斜塔上向下自由落体的时候,一定是同时落到地面上的。尽管亚里斯多德认为,物体越重,下落得越快,但是,伽利略在比萨斜塔上证实,它们是同时落地的,物体下落的加速度与物体重量无关,也与物体的质量无关。但奇怪的是,我就是一直认为故事会先落地,我甚至认为,若遇上好风,一些诗,可能就会直接飞走了,像飞鸟、像蒲公英、像一缕烟云。而故事就是那样直坠而下,呼呼带着风声,噼里啪啦、叮铃哐啷、乒乒乓乓地轰然而坠。

  可是,其实,我一直渴望故事像鸟类一样,骨头是中空的,它能飞。我希望所有的小说都有翅膀。只有那样,它在时空中的停留要更久长,更辽远。但是实际上,我们面临的问题是——小说往往有私心,写的人、编辑者和看的人,大致都希望小说的肉身要好看一点,奇崛一点,甚至口味Q一点,你不能累我们的眼睛。于是,那样的肉身往往是滞重的:血肉、筋骨、下水、淋巴、眼泪、鼻涕、神经、皮肤,诸种阴阳冲突与谐和,拖泥带水、兜兜转转、磕磕绊绊,如果有人陷得太深,连呼吸的气眼都找不到,它怎么能飞呢,一展翅就是匍匐,一出发就是坠落,所以,我们可能需要警惕故事的诱惑。

  小说为什么要有翅膀呢?你为什么希望小说能飞呢?

  因为它是小说,它可以寄托我们无处安放的东西;因为我们的灵魂疆域辽阔无际、浩渺幽深,因为我们孑然无依;因为精神天堂的大门方向,可能在左、在右、在上,总归不可能在下;因为它有耐心、有力量准确回应生命的每一个缝隙、每一个断裂、每一个回转、每一个空洞;因为我们一世纪又一世纪的意识流,可能想穿越所有的宇宙岛。

  比如,有个小说说的是,一死囚在行刑队准时发出的执行命令的子弹即将射出的那一瞬间,让时间整整停留了一年。这是上帝和他的约定,上帝同意给死囚一年时间写完他的三幕诗剧:“细致、静止、秘密地在这段时间里构筑他那巨大的、看不见的迷宫。他两次重写了第三幕、抹掉了某个过于明确的象征,他删改、压缩、扩充”。这个上帝给的时间里,举枪的行刑队一动不动,一只蜜蜂在院子的砖地上,留下固定的影子,一滴雨珠久久停留在死囚的面颊上。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字,雨滴从他面颊滑落,行刑队枪响了。这个飞出了时间之外小说,释放了多少被禁锢在时间之内的人类梦想。

  还有一个小说是这样的:一名罪人在地狱苦海中吞咽血水挣扎,因曾经的一星善念,得到释迦牟尼向他头上垂下的一缕蜘蛛丝。罪人欣喜地抓着蛛丝,拼命往上爬。无意间,他低头发现他身后蛛丝上,无数的罪人像蚂蚁串一样,也抓着蛛丝往上攀爬。这不是要把救命的蛛丝弄断?这名罪人低头大喝:这是我的蛛丝!你们统统滚下去!话音刚落,蛛丝从他那里断开了。天上,极乐净土的莲花池旁,释迦牟尼面带愁容地看着那罪人像一块顽石,再次沉入了血池底。我想,读到这里,所有的人心都会飞弹起一根惊心的蛛丝。

  一个新转学来的少年,受到班上全体同学的欺生排斥。女老师用心良苦地帮助他,但是,最终,他以侮辱的方式,伤害了这个唯一对他好的人。这个结局逆转令人震骇,可是,小说的强大的气场牵引,每一步都让你悬浮在我们熟悉的感觉中,是的,我们的内心比我们的头脑更早地认可并允许了逆转的残忍发生。它的轨迹,本来就在我们心里。

  福楼拜的鹦鹉到底是哪一只?三份年表是不是都是福楼拜的真实人生?是的,它都是,无论乐观的观察,还是悲观的记录,还是他自说自话。同一段人生,不同角度地观察,会得出真实的不一样的结论。小说的空间如此自由,是的,小说可以比章鱼的触须还要慎密、粘黏,也可以像章鱼触须一样轻逸腾挪。我们需要警惕的是,我们会不会被故事生发的物质动能挤压?会不会被故事的重力加速度,被沉重的故事物质肉身淹没?我们会不会被故事的吸盘钉死在一个无法转身透气的境地?而灵魂的颤栗、精神的激光,都需要空间。

  又想起一个小说,说的是爱尔兰的清晨,一个女孩将要离开家乡、远行纽约。她的眼睛像扫描机一样,让母亲、家乡、屋子、哥哥、草场,都获得了平静的关注,我们感到了难以忽略的重。临别的女孩“努力回忆幸福的感觉,一个美好的日子,一个夜晚,一句友善的话。应该寻找某种快乐的东西,让分离变得艰难,可是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最后,小说揭底了。爸爸一直在性侵扰这个女孩,妈妈无可奈何或者说放任、哥哥无力保护她。哥哥开着车送女孩进了候机楼。过了安检,独自一人的女孩走到卫生间,到隔间里,她终于哭了出来。——如果小说的发轫,只兴致并沉溺在故事口味里,它会有一堆笔墨要用在父亲对小女孩的性侵害上,故事的“下水”要占很大的体量,那么,它直击我们灵魂深处的势能,怎么积蓄?如果再碰到一个恶俗的写手,那小说通篇,可能就像一只叮着一口浓痰猛吸的绿头苍蝇。

  要说明的是,我不是故事反对派。相反,我喜欢故事。我只是警觉故事的拉力。好小说固然不排斥故事,但我们需要警惕故事的重力加速度,你要有升空的能力。否则,它会把我们淹没。写的、编的、看的,无一赦免。我想,好小说需要腱子肉,更需要强壮的神经、中空的骨头,它需要轻质的肉身,需要“气功”,在我们灵魂的领空翱翔。

  最可惜的是,有些小说已经在跑道上跑很久了,可就是一直没能起飞。它的句子多么富有意味,它的跑道多么漂亮,你一直被暗示它能飞的,你充满期待,最终,它却没有。因为它没有强大的动力系统支持,它可能不知道自己最终要去哪里,他只是凭聪明、凭混沌的直觉,走到了这个充满暗示的境界;有一些小说,被自己的故事的物质肉身层层缠绕,结果当然,一出身,就是自由落体垂直死亡,读者几乎留不下什么念想。

  【作者简介】须一瓜,2000年起,陆续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作家》、《上海文学》、《福建文学》、《小说界》、《江南》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作品多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家文摘》等选载。著有小说集《淡绿色月亮》及通讯小说集《徐苹VS须一瓜》。著作有《像地瓜一样的大海》。获2003年华语传媒最具潜力新人奖,人民文学年度奖,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短篇小说奖等。著有小说集《淡绿色的月亮》、《蛇宫》、《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提拉米苏》。首部长篇小说《太阳黑子》。

  【作家与《收获》】2003-3中篇《淡绿色的月亮》;2003-6短篇《怎么种好香蕉》;2004-4中篇《穿过欲望的洒水车》;2005-2中篇《有一种树春天叶儿红》;2006-3中篇《回忆一个陌生的城市》;2007-4《少许是多少》;2010-1长篇《太阳黑子》;2012-3短篇《国王的血》;2013年《收获》长篇专号春夏卷《白口罩》;2014-2中篇《老闺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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