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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生写作幼稚不可怕 关键是心口一致(孙郁)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3月11日11:16 来源:北京青年报 孙郁

  “我们多年的教学,让学生多去写空幻的话题,虚假与平和的东西太多。这原因大概是缺少思想的碰撞,思路在别人的身上,出格的精神甚少。”

  白话文学的经验与古文的经验,其实形殊而理一,中国的文章气脉,割断起来去讲,总还是有些问题。《激扬文字——人大附中学生这样练笔》一书是人大附中学生在老师的指导下对“文章学”所做的一种探索,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孙郁受邀为该书评点,撰写序言,并谈到了对当下中学生写作的看法。

  自从桐城派的文章被逐出文坛,文学教学与语文课堂,都不太讲文章学,许多大学的文学史课偶有涉猎,亦言之不多。民国初年,说桐城派坏话的人,都有些底气,多能写一手好的文章。那是受到西学影响之故,但内在的功底亦含有古文的妙意,他们未必意识到此点。而后来白话文学的八股调渐多,连方苞、姚鼐那样的文字也没有了。这对文章学的发展,是一个不幸。白话文学的经验与古文的经验,其实形殊而理一,中国的文章气脉,割断起来去讲,总还是有些问题。

  对此意识最为清楚的,大概是中学的老师和散文家。自叶圣陶、夏丏尊起,已有了理论的摸索,后来吕叔湘、张中行倡导文章的理路的训练,功莫大焉。这个传统,已经深入人心,而做好此事,却并不容易。前不久读到人大附中的学生的文章选,看到指导教师的训练理念和学生的实践,颇有感触,觉得是叶圣陶那代人精神的延续,对当代文章学理念的充实都有可借鉴之处。这一本学生的随笔,古今的文脉,在此不是隔膜,而是连贯起来了。

  许多知识可以在课堂上传授,但作文却另有一路,有时显得无迹可求。古人的办法是多读、多思、多写,那确也是一种选择。桐城派对于义理、考据、词章的讲究,就有一点这样的意味。而白话文的写作,道理是一样的。王艳老师是懂得其间妙意的人,选择了许多的办法催促学生,在文章的世界寻找自己。一是学会模仿,从课文里找到自己的行文逻辑。一是让学生逆向思维,任意谈论自己的观点,不刻意追求什么样式。还有的是通过讨论,形成自己的思路,达到各抒己见的目的。印象深的,是老师对学生独立思考的引导,这是学生文章大有进步的原因之一。仔细想来,这背后,有我们看不见的规律在。

  这本学生的随笔,最大特点是言之有物,思想的含量很高,没有被八股的东西所扰。老师的引领方式引起我的兴趣。有按部就班的仿照、延伸阅读,有打破常规的个性练笔。从经典文本读后感写作的培养,再到回到己身的冥思,让学生不是匍匐在前人的思路里,而是学会怀疑,自己判断。哪怕观点错误,亦是自己的偶得,乃血管里流出的声音,不是套话里的罗列。比如讲授沈从文的《边城》的时候,便让学生看看汪曾祺的《受戒》,相近传统里不同意趣,则使人忽然悟出玄机,知道审美的万千变化与内在的脉息。这样的引导,是深通文学史的一种训练,老师就不仅仅是课文的分析者,也有了作家的文章学的思路,其思路与古人的妙悟暗合,离当代文章家的理路亦近,穿透力是强的。

  我很喜欢他们的讨论方式。《雷雨》的教学,看出开放性的特点,学生对人物的不同理解,看出训练有素,与老师的思路多有差异。这个选题的价值在于没有定论,宿命的话题,是用逻辑无法解析的,但在不同思路里的撞击中,审美的神经经受了洗礼,诗意与哲思便在心底刻下痕迹,是可以形成认知世界的暗功夫的。对孔子的讨论更有意思,学生的观点多种多样,亦有会心之处。老师训练的路数里一直贯穿着五四那代人的思想,不是以奴性的眼光打量遗产,在理解与同情中,多了个人主义的视角,批评的话语也水到渠成地出现在文章里。

  中学生写作,是走步的尝试,只要能让大家自由言志,有骨有肉即可。幼稚并不可怕,关键是能否心口一致或文言一致。不过这也会出现一些问题,我也在学生的作业里看到不同的理念,比如张笑天同学《论世贸双塔的倒掉》,乃模仿鲁迅的文章,讽刺美国的霸权主义。作者以“恶有恶报”、“多行不义必自毙”来形容美国受到的攻击,不免国家主义的气量,乃当下思想环境的必然产物。可是我也在书中读到梁少恒同学《关于日本地震》那篇非民族主义的文字,普世的意识就有生命的温度,考虑问题则非意识形态化的。这种不同的思路的文章,可以给读者一种思考。对比是重要的。附中的老师对各类文章的宽容,可见自由的思想已渗透骨髓,乃健全理念的闪烁。我们于此可得的,是独思的成果。教育的目的,乃让人独立思考,“始之于怀疑”是重要的,能否“终之于信仰”那是另一个问题。前者的重要性,我们的前人早就说过的。后者的可意,是要慢慢锻炼方可达到的。

  文章学不是凝固的形态,乃催促生命的内觉不断丰富的内力。王艳老师在讲述经典作品的时候,总有一丝不满与遗憾,就是觉得作品的时空感与今人的距离。她在看过了诸多的经典作品后,觉得不能以古人的是非为是非,寻找的是一种陌生的感觉,一种表达的突围。那是一种超越旧识的冲动。五四那代人远离桐城派,就是看到经典被凝固化的可怕,现实性的凝视与自我生命觉态的召唤,才可至于无我之境。王艳老师说,现今有些高考满分作文,似乎缺少了什么,那缺少的部分,恰是今人应注意之所在:

  少的是什么呢?似乎缺少那么点儿少年人的青涩,缺少真正有创见的思考,缺少了与真实生活的亲近感……基于此,我们倡导摈弃那种僵硬的模式化的虚浮华美的文风,倡导一种也许不那么整齐,也许会有点粗糙和幼稚,但一定是指向写实方向的文风。

  这个看法,与胡适当年的思路颇同。胡适生前一直主张写实主义,不为套路所囿。在辞章上,他自己写不出怪诞幽默的文字,但对那些有个性的文章是喜欢的。讲到新文化的几位文章家的时候,就看重那些不正襟危坐的文字。文章太正经,易成为假道学的遗存,不易产生审美的力量。胡适觉得新文学作家中,有些人是有逆忤精神的,词语与句式与常人不同,反逻辑的亦偶有出现,遂有了迷人的趣味。他分了几种类型,其中第二类颇为有趣:

  第二是有意夹点古文调子,添点风趣,加点滑稽意味。吴稚晖先生的文章有时是有意开玩笑的。鲁迅先生的文章,有时是故意学日本人做汉文的文体,大概是打趣“顺天时报派”的,如他的《小说史》自序。钱玄同先生是这两方面都有一点的:他欣赏吴稚晖的文章,又极赏识鲁迅兄弟,所以他做的文章也往往走上这一条路。(《整理国故与打鬼》)

  我们多年的教学,让学生多去写空幻的话题,虚假与平和的东西太多。这原因大概是缺少思想的碰撞,思路在别人的身上,出格的精神甚少。附中的教学一直鼓励学生的思想性,就产生了诸多有个性的作文。王昕明同学解析王小波《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就很有意思,文字间是自我的觉悟。“我们不能被牵着鼻子走,要做自己思想的主人”。马悦然同学批评朱自清的文章“教给我许许多多描写的技法,却没有带来思考与启迪”。都是悟道之言。他们的文章好,与这种越界的思维不无关系。

  天下的好文章,用前人的话说,“其文之澄然而清,秩然而有序”,那是不错的。文章之法,常常在无法之中,无法之法,乃为真法。古人早就看到了此点,后来的人将此教条化起来,便忘掉了真意。中国的考试教育历史久远,八股文盛行,遂淹没了人的智慧。我看人大附中的学生文章,可以驻足者多多,那是深味义理、考据、词章的人的选择,没有把文章弄到无趣的地步。这要感谢他们的读书环境,有几位好的老师,一些活泼的同道,便不会成为文字的奴隶。考试不过功利主义的关口,既可通往黑夜,也能走进黎明。至于文章呢,前人谓之敲门砖,有的能成智慧的旗帜。敲门砖总要落在地上,而旗帜是飘扬的。人大附中的学生能够在沉落的教育界升起自己的哲思,把个性主义高扬在精神的天幕上,这对八股化的应试教学,真的是一种嘲弄。走此路者,那是有福了。

  ◎孙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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