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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出更丰富的世界(朱旻鸢)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3月07日09:43 来源:中国作家网 朱旻鸢

  怎么就成了一个写小说的人?这是连我自己都常感费解的问题。想了很久之后,才隐约地找到一个勉强能说服自己的理由——这可能跟我小时候听故事的经历有关。

  我童年时代的农村,不要说电脑、电视、电影,连电都很少有,偶尔来一个耍猴的,敲一通锣收了钱就走。我比别的孩子幸运,有一个当过保育园园长的奶奶,她在哄孩子期间积攒下大量的故事,使我除了撒尿和泥玩之外还有更高级的文化生活。后来我想,如果没有我奶奶的故事,很难想象我的童年会多么贫瘠。再后来我又想,如果小时候我没有听故事的经历,只看过几次耍猴,就可能不搞文学,去当演员了。

  但稍大一些后我就不再喜欢我奶奶的故事。因为我的长辈中还有一个能讲故事的人,那就是我外公。我外公是个泥瓦匠,喝酒、吹牛都是一把好手,经常蹲在墙头边砌砖边给人讲故事,扯着嗓门讲。只要他在,工地上没人能插上话。我从小话多很可能就是他的遗传。我外公讲的故事跟我奶奶讲的不同,我奶奶讲的都有教育意义,但听多了就不想听,我外公的没有什么意义,都是神神鬼鬼,让人听了还想听,同样是某个树林子里闹鬼的故事,他讲的版本跟别人不一样:一个好吃懒做的女人装病躺在地上请求骑车路过的男人搭载一段,快到小树林的时候女人就往脸上挂猪肝,等男人回头一看以为是鬼,吓得扔了自行车就跑。他的鬼故事里其实没有“鬼”,只有“人”。这种风格直到30年后我才知道叫“魔幻现实主义”。但我外公没有文化,一个字也没写出来。

  我外公的故事让我知道,只有讲得跟别人不一样,故事才能吸引人。这一招我很早就学会了。我三四岁时有一次我爷爷上楼抱柴火,一脚踏空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我奶奶回来后我跟她汇报整个过程,只用了一句话,却让在场的人至今仍能记住。我说,爷爷像马兰花一样飞了下来。《马兰花》是我印象中看过的第一部电影,里面有一个镜头,一个采药的老头从很高的树上掉下来,在空中飞了很长时间。

  那是我人生中运用的第一个比喻。我的立场和感情当然受到了全家人的严厉批评,但也从此体验到了语言的杀伤力。这让我越来越感到说话是件很艰难的事。所以每次写小说的时候,我心里总是惴惴不安,害怕自己写出的字都是废话。

  当兵可能是我一生的转折。那年18岁,从南方一夜之间到了塞外。这个时期去当兵,意味着环境的艰苦、言行上的约束都集中在人生理上最活跃的青春期。当然,自然环境越是艰苦,言行上越是受约束,思维往往越是活跃。当新兵的时候,我在家属院打扫卫生,凭着各家各户厨房里飘出的香味,我能闻出谁家吃的是什么饭菜。我和一个山东兵搭档值勤,在马路边一站就是半天,我们经常凭着蹄掌声猜路过的是马、是驴,还是骡子,谁猜得准赢花生米吃。我后来写小说时的想象力可能就是那个时候为了赢花生米训练出来的。不幸的是,为了感人,我发挥想象力过度,在小说里把那个山东兵给写死了,让我一直感觉对不起他。

  有部队的地方就有传说。越是艰苦的地方,传说越是丰富。我当新兵时所在的门岗班,地处偏僻,生活单调乏味,但那是一座故事的富矿,随便一个兵都有一肚子的故事。其中有个爱好武侠的同年兵甚至自己虚构了一个“门岗江湖”。他把周围的人,收破烂的、劁猪的以及班里的战友,都塑造成了江湖中人。门岗的日常生活和各种掌故都被他加工成了江湖恩怨,每天不厌其烦地讲给我们听。那时我觉得他十分无聊。直到部队撤编、我离开塞外多年之后,我才开始怀念那些故事——我发现30岁的自己,身上除了故事一无所有。如果不写,连故事也就没有了。

  一口气写了有关门岗生活的《天涯明月刀》《兵头》和《掌门人》后,有读者认为是“武侠”,或带有“武侠”风格,但其实它们跟武侠没有太大的关系,只是借鉴那位仁兄的经验,借用了一个名字和叙事的外壳而已,它们所讲述的依旧是军队基层官兵的琐事。这样讲述,能增加一点点快乐和丰富性。而快乐和丰富性正是我们现在这个世界极度匮乏的东西。无论是我奶奶、我外公还是我的战友,他们的故事都让我感受到了快乐,更让我感受到世界远比我所看到的丰富,更远比书上所描写的丰富。

  美国作家威尔斯·陶尔说:“小说家的工作就是抢救部分快乐和丰富,并用我们可以信任的方式奉献给大家。”这种“可以信任”的方式,我想应该是小说的生活真实感。真实是文学颠扑不破的最基本的品格。不能一提到军事文学就提弘扬“英雄主义”,一弘扬“英雄主义”就捏造英雄,为了捏造英雄而把人写死了。事实上,和平年代对安全高度重视,军队几百万官兵能当上“英雄”的是极少数,即使是这少数几个英雄绝大多数时候也是过着平凡琐碎的生活。苏格拉底说,永远不要用成见下结论,要相信自己的自觉,不要人云亦云。我想这就像盖房子:我外公一块砖头、一块砖头地盖起来的房子,在他们时代可能是高端大气上档次,但直觉告诉我这早已过时,我必须一块砖一块砖地拆了它。当然我拆它,肯定还要建新的,否则我也会像我外公当年一样,没地方住。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房子,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学。不同时代的人对同一事物的理解是不同的。我不可能一辈子住在我外公那代人盖的房子里。年轻人守着祖上传下来的老房子度日,可能会被誉为孝子贤孙,但肯定没有出息。我是一个想住自己房子的人,所以我不跟任何人比,我也不拿别人的房子来做参照,在自己的宅基地盖自己的房子,让别人拆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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