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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章似酒如茶(朱航满)

——对2013年随笔写作的回顾与观察兼谈随笔文体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2月28日10:48 来源:中国艺术报  朱航满

  文章似酒如茶。有好文章可读,岂能不如有美酒好茶来相伴。虽叹息今日文运日衰,其实并非是好文章太少,而是糟糕的东西实在太多,遮挡了我们的视野与眼球,麻痹了我们的大脑与神经,甚至玷染了我们的心灵与思想。

 

  ◎ 好酒难得,好茶珍贵。2013年的好文章,既有令人沉醉的忧思之作,如饮好酒一般;也有让人细品的绝妙之作,颇似饮茶一样。杨绛先生的《忆孩时(五则) 》 ,乃是百岁老人的笔触,散淡之间却有品不尽的人间滋味;香港董桥的文章,虽是谈文玩与风雅,背后却满是道不尽的沧桑与风流;画家韩羽的《故人书简札记》 ,乃是因一组旧友书简写成的札记文字,其间却有识有味,文字也如其画作一样,寥寥数笔,满纸机趣;邵燕祥先生的忆旧之作,温润中透露着锋芒,仿佛历史的尖刃在心间慢慢刻录,均如苦茶夜饮,往事浮上心头……

  深秋之际,与同窗L相约聚谈。L在北大中文系读博士,写一手好文章, 《读书》杂志连载她的外国文学读书随笔,专栏取名“倒视镜” 。读后,我喜欢她文笔的绵密,运思的巧妙,分析的细腻,还有读书的博杂和多趣。那日,我们纵谈白话文章之妙,我说早年最喜欢鲁迅,近来则更佩服知堂。前者如酒,后者似茶,都是越品越有滋味的事情。没想到L与我深有同感,她也是知堂迷,博士论文作了有关知堂的选题,而由知堂,她竟深涉日本文化,也想去东洋留学。因为谈性愈浓,她便极力向我推荐了几位日本作家的作品,让我一定要好好来读。后来,我看她新近在报刊上发表的随笔文章,很多也都与日本作家有关,或谈黑石一雄、或谈芥川龙之介,或谈泉镜花。L感慨说周作人是最懂得日本文明的真谛的。为此,她写了一个系列的读书随笔,发信给我先睹为快,有许多作家都是我不熟悉的。我觉得她是在向知堂的文章精神致敬。

  那日倾谈俱欢,记得还提到了钱锺书。周作人与钱锺书是我对于中国近世文章的最爱。前者有日本文化的纯净散淡,后者则有英伦文人的博杂风流,而底蕴又皆是中国的精神与气韵。周作人在《一蒉轩笔记序》中云:“文章的标准本来就简单,只是要其一有风趣,其二有常识。常识分开来说,不外人情与物理,前者可以说是健全的道德,后者是正确的智识,合起来就可称之曰智慧。 ”想来读周作人的文章,恰如明窗饮茶一般的雅兴。周氏不但自己喜欢“吃茶” ,写有多篇关于喝茶的美文,而其文章更有茶的甘涩与芬芳。如果说周氏文章如茶,那么鲁迅与钱锺书的文章则也有些似酒了。鲁迅文章是烈酒,锺书文章如红酒。鲁迅文章如酒之陈酿,钱氏文章则若酒之上品;鲁迅文章如酒之痛辣,钱氏文章则似酒之甘洌;鲁迅文章如酒之醇厚,钱氏文章则有酒之绵远。鲁迅文章多读使人痛快,知堂文章多读使人着迷,钱氏文章多读则使人沉醉。

  好文章似酒如茶。其实,这番比拟不过是一种文人的戏谈,算不得严肃的学术评价,也当不得真的。但因为自从开始接编花城出版社的中国随笔年选,我常常为了何以入选而颇费愁思。因为若是大而化之,凡是写就的文章,似都应纳入遴选的视野和范围。但如此一来,岂不是变成满坑满谷的杂货铺了。说来我更喜欢用“文章”二字,而非“随笔”这样的称呼。实际上,中国人的文章之说,大抵乃是因读书、看画、赏景、交游、忆旧、序跋、题记、考证、辨析、答疑等事而记的文字。故随笔文字,皆应是因故而起,也是言之有物的东西。这或许就是随笔中“随”的意味了吧。由此,我对今日诸多所谓新散文颇不喜欢,因许多文字在我看来,乃是造作之气实在过重,其中虽不乏匠心与才情,但为写而写的态度颇令人怀疑。本应是一篇洒脱有趣的文字,可在这些作文者的笔下,却是如造水泥大厦,层层叠叠,气势凌人,实在是毫无情趣的丑陋之物。

  而周氏兄弟与钱氏的文字就不这样。我的书桌旁常有人民文学版的《周作人散文》和上海古籍出版社钱锺书的《七缀集》 ,都是百阅不厌的戋戋小册。知堂与钱氏作文,虽都喜欢掉书袋,但显然是胸中笔墨纵横。虽然引经据典,但无论是前者的抄书,还是后者的引用,都是巧妙和自然的。因此,在我看来,好的随笔文字必须是胸有成竹,能够对所谈之事有个人之见解和态度,对于所叙之事能有取舍之功夫,而不是笔尖随着对象走,东拉西扯,不成气候。这些均是火候不到,功力不足的因故。其实,知堂的文章是小品文字,看似随意,其实却有成年累月的积淀,字字句句都是功夫,不能轻视;而默存的文字,又是十足的论文,但一点也不似今日学术八股,令人读来头疼。都是苦心经营的东西,但却读来如美文一般,令人如有行走山阴道上之感。从周氏兄弟到钱锺书,在这些老一辈文章大家的笔下,我似乎找到了当下中国文章的隐约脉络。

  好文章似酒如茶。翻拣一年年的收获,却总是那么不同。年初,在网上读到南京大学已故学者高华的一篇长文《六十年来家国,万千心事谁诉》 ,读后感慨万千。此文发表于2011年台湾的《思想》杂志和《领导者》杂志,系为台湾作家龙应台女士的著作《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所写的一篇读后札记,却是高华借龙应台的著作谈自己对于历史的见识与思考,实乃是才情与识见皆佳的论述。此文写就之际,也是高华疾患癌症已近晚期之时。去年我编随笔年选,收入香港中文大学熊景明女士的悼念文章《千山我独行》 ,她说高华那时从上海做完手术,肝脏切除了近一半,但回到南京就写成了这篇长达一万六千字的文章。熊景明感慨说:“他从来带着感情走进历史;怀着对公平正义的追求揭示史实真相。 ”好文章可遇不可求。这是高华的最后一篇文章,却丝毫没有哀怨悲愤之气。我编随笔年选,颇为这样一篇上等佳作未曾早日寓目而遗憾,也为高华先生之早归道山而极感痛心。高华的文章如酒,甘洌醉人,激荡人心,如陈酿。

  如果说高华的这篇是我这一年读到最为难忘的文章,那么,这一年我最喜欢的书籍,则是木心的著作《文学回忆录》 。准确地说,这只是木心的一个半成品著作。在他去世之后,弟子陈丹青根据他当年在纽约为他们这些艺术流浪者们的授课笔记编订而成。我捧读此书,颇感木心先生的慧心。 《文学回忆录》阐述他对世界文学殿堂中的诸子百家的认识和体悟,但实际上在我看来却是艺术家的文学笔记,其最关键之处不仅仅在于他对于文学的诸多真知灼见,而更关键的还在于木心打通了文学与艺术的壁障,令我读来十足的惊叹与欣喜。文学与艺术之间,本就不该分立并列的,而是互通互融才对的。去年我选上海画家夏葆元先生的怀念文章《木心的远去与归来》 ,今年则选画家陈丹青为《文学回忆录》所写的长篇后记《木心的文学课》 ,他们都写到那段坐而论道的日子,令人神往。如果说高华是以史论道,木心则只是借史谈艺,但读他们的文字,不仅是窥见其慧心与才情,而更看到其精神上的独立和清醒。高华文章似美酒,木心文章如好茶。

  如此看来,我遴选2013年的中国随笔,已有了这般的标准来审视,来欣赏,来体悟,来探究,来斟酌。印象深刻的,诸如筱敏的随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彼得堡》和《我没想到我会见到列宁》 ,虽是游记之作,却饱含忧思,意境深远,如饮佳酿;崔卫平的随笔《收复自己的人性》 ,系读书笔记,尖锐沉重,直抵灵魂,乃是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杨潇的随笔《另一个国度》 ,气象开阔,笔意萧瑟,如纪录片一样沉静和诗意;还有狄马的随笔《梁山是劫富济贫的吗? 》 ,乃是另类的读书文字,其笔端的反讽与幽默,令人读后会心一笑;再有谢仰光的随笔《王与法之间》 ,写他国的旧人旧事,勾勒史料,阐述精神,笔墨酣畅,饱满淋漓,对于当下现实乃有烛照之意;再有学人范福潮、陈徒手、王晓渔、羽戈诸君的文章,乃是独立精神的读史文字,融个人经验与公共情怀、传统趣味与现代精神于一体;还有龙冬的随笔《致赫拉巴尔》 ,写捷克小国的大作家赫拉巴尔,是一个出版者与作家之间的心灵对话,也是两个有着相似命运的国度的写作者的精神交流,更是对一个在特殊语境中坚持写作的异国作家的致敬,还是一个中国作家的诗意宣言。此等文章,均似好酒。

  好酒难得,好茶珍贵。2013年的好文章,既有令人沉醉的忧思之作,如饮好酒一般;也有让人细品的绝妙之作,颇似饮茶一样。杨绛先生的《忆孩时(五则) 》 ,乃是百岁老人的笔触,散淡之间却有品不尽的人间滋味。文坛老奶奶的笔触,既可爱又温暖,还有许多道不尽的忧伤与苍茫。香港董桥的文章,虽是谈文玩与风雅,背后却满是道不尽的沧桑与风流,选录三篇,也是选了再选,篇篇都是难舍的好文字;画家韩羽的《故人书简札记》 ,乃是因一组旧友书简写成的札记文字,共计十八则,其间却有识有味,文字也如其画作一样,寥寥数笔,满纸机趣;邵燕祥先生的忆旧之作,温润中透露着锋芒,仿佛历史的尖刃在心间慢慢刻录,选录两篇,均如苦茶夜饮,往事浮上心头。还有章德宁写母亲,刘新园忆恩师,李章和维舟追悼亦师亦友的当代学人,此等篇章,均是不可多得的人生积淀与爆发。说来杨绛都一百零三岁了,邵燕祥八十岁了,韩羽八十二岁了;连笔头甚健的董桥也已是古稀之龄,今年七十一岁了。老先生们的文字还老辣苍劲,却也透露着温润与活泼。真是太珍贵了。这样的篇章难道不是读一篇就少了一篇吗?

  文章似酒如茶。有好文章可读,岂能不如有美酒好茶来相伴。虽叹息今日文运日衰,其实并非是好文章太少,而是糟糕的东西实在太多,遮挡了我们的视野与眼球,麻痹了我们的大脑与神经,甚至玷染了我们的心灵与思想。那日,我与同窗L谈到当世好文章,我说谷林先生的小册子《书边杂记》精雅细美,不妨一读;董桥的文字并非文化快餐,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的集子不妨买上几本抓紧珍藏;我说期待已久的《胡河清文集》即将面世了,冯象的《宽宽信箱与出埃及记》今年再版了,缪哲的《祸枣集》结集后颇受读书人喜爱,他的译文集四册据说也要集中出版了;我说上海的黄裳先生和北京的止庵先生打笔仗,且不去管,可他们的文章都可爱;浙江大学江弱水教授的十年诗学论文集结为一册《文本的肉身》 ,读来绵密又华美,如江南丝绸那么赏心悦目;我说老师陆文虎先生的著作《荷戈顾曲集》也值得一读再读,虽是一册文艺评论集,读来却如饮陈酿。陆师研究钱锺书多年,读书多,阅世深,文章苍劲大气,我揣摩长久,总是万千滋味。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记得年初春暖,我携一册随笔年选的选本拜访孙郁先生,在先生人民大学文学院的办公室畅谈文章之道。后来, 《文艺报》整版刊登大学文学院长的访谈专栏,竟也有先生所谈的文章之道,不禁读后会心一笑。去岁秋深,我编2012年的随笔年选,在上海的《文景》杂志上偶然读到胡兰成的佚作《记南京》 ,颇爱之。癸巳夏热,受邀到南方参加一个笔会,遇见诗人庞培,夜谈竟均提及此文,堪称快事也。好文章如价值不菲的矿石,发现的愉悦便是如此。由此,想到孙郁先生为拙作《书与画像》所写序言中的一句话:“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眼光。‘五四’以来形成的文体,其空间还是那么的大。那长长的路还没有走完的时候。只是有时弯曲,有时笔直,有时隐秘。好的文章,在我们这个时代不是没有,只是我们有时没有看到而已。 ”孙郁先生研究周氏兄弟多年,又在鲁迅博物馆浸润数十年,文章温润澄澈,又沉厚开阔,想来乃是见识广、胸襟大、积淀深的缘故。他的这句话,我几乎都背熟了,想来是忧思,也更是期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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