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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主义者的悲凉和先锋者的慨然从容(张楚)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2月28日09:4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 楚

  如果没有记错,我们第一次喝酒是2010年春。北方最艳丽的季节,弋舟在鲁迅文学院读书。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穿件灰色对襟中式上衣,丰神俊朗,看起来像位沉默的太极拳高手。一同前往的荣书买了两瓶牛栏山二锅头。我向来只喝啤酒。弋舟就拿了两个酒杯,不慌不忙倒了杯二锅头,又倒了杯燕京啤酒。那是顿多么让人难以忘怀的午餐。这个长相单薄、名唤弋舟的兰州人,跟我灌一杯啤酒,再跟荣书酌口白酒,或刚同荣书喝了口白酒,又向我颔首举起硕大的玻璃杯……这是个酒桌上不喜欢噪舌的人。他端起酒杯安然地看着你,然后一饮而尽。

  那是荣书多年来惟一的一次醉酒,在鲁院漫长的午后昏睡成为他日后时常困惑的事件之一。以他平日的酒量断然不会如此轻易醉倒。那么惟一的可能性就是,弋舟类似表演性质的喝酒方式让荣书,或是让在座的诸位都被催眠了……

  那天晚上继续喝酒,隐约记得还有刘庆邦老师,建东、东篱、魏微、周晓枫等诸友。弋舟稳稳地坐在那里,目光清澈,气定神闲,丝毫没有晌午的醉意。他也不怎么说话,偶尔说一句,不枝不蔓,得体得很。

  第二次喝酒是他鲁院毕业前夕,来我居住的县城看我。他抵达时已是下午,我和荣书点的菜都凉了。荣书当然是迫不及待想见弋舟。这个善良的小说家老想跟弋舟好好比试一番。在他人生旅途中为数不多的北京之行让他懊悔不已。我记得那天弋舟很不在状态,半斤白酒下肚就满脸燥红,眼神隐隐有些呆滞。也许是无趣的旅途让他疲劳,甚而有点忧伤,在喝酒的某个空隙,他会久久凝视着你,仿佛在走神,又仿佛是妄图窥视你灵魂中最不经意的斑点。当一帮人晃荡着前往宾馆时,冬日的暖阳懒散地打在他眼皮上,竟让我有种莫名感伤。我想,我们离这么远,也许,这辈子再也看不到他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老家炖鱼”吃大锅炖黑鱼。弋舟似乎还没缓过劲,刚喝了杯啤酒就吐了。我劝他别喝了,他无所谓地摆摆手。他的动作有种大刀阔斧的决绝。我们只好再次把他的酒杯斟满。这时我发现,弋舟的身上有种无辜、甚至是安然的气质。他坐在那里,无欲无求的样子,仿佛一个混沌的婴儿在凝望着陌生庞杂的世界。他不知道有什么在等待着他,所以他的眼睛里没有恐惧,也没有憧憬。

  那次离别后,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过他,只是偶尔在QQ上,他喝醉了跟我神聊两句,然后午夜游神般消失不见。有一次他打电话给我,醉醺醺地说在跟广东来的马拉喝酒。他的声音在电话里是那种播音员般的字正腔圆,在我听来,仿佛带着一丝兰州牛肉拉面的味道——而兰州在我的记忆中,就是由弋舟以及一帮像弋舟一样喜欢喝酒的艺术家勾勒而成。

  多年前我偶然路经兰州,发现这座城市跟我想象中完全迥异。那是座属于火星的奇妙城市,每天黄昏都有大批退休的老人在黄河边唱秦腔,热闹得犹如熙攘的集市。而夜晚的酒吧,那些弹着吉他唱着民谣、发型奇特的歌手们,犹如一群深海里的鱼。这座城市粗粝、丰饶、怪异而迷人,像宫崎骏电影里的异域,魂魄与幽灵漫步,生者与死者同眠。而所有门户网站上关于它的新闻都是负面的、惊悚的,充满了大卫·林奇电影里的疯狂和神经质的想象力:垃圾场发现若干煮熟的死婴;某村盗窃偷卖死者器官成风;新婚之夜新郎发觉新娘是男人……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在我潜意识里,弋舟不属于这座城市。他高蹈优雅,迷惘又自知,老让我想起在江南杏花春雨里买醉的唐朝诗人。

  是的,这个骨子里其实是诗人的小说家,他所有的作品都如是精粹,充斥着执拗的、形而上的思考与诘问。在读了诸多粗鄙的当代小说之后,读他的作品会让人对这个时代的写作者仍保持必要的敬意。他小说里的人物是荒世里最卑微的那撮:少年杀人犯、贪婪的娼妇、气味寡淡的思春老人、为男人吞噬巨款的银行女职员、第一次出卖他人的少年“犹大”……他们犹如身中魔咒的废人,连抗争都命中注定如此荒谬滑稽。

  《谁是拉飞驰》里的单亲少年,杀了黑帮老大“拉飞驰”后,并没如母亲希翼那般去寻找早已消失的父亲,而是莫名其妙地继续在街头闲逛,甚至去跟警察询问谁是“拉飞驰”,最后被一帮自称“拉飞驰”的人打劫杀死。这种怪诞的、神经质的行为在弋舟雅致的叙述过程中爆发出一种惊人的破坏力;《黄金》里的毛萍,对黄金有着病态的热爱,从一个懵懂纯洁的少女变成人尽可夫的荡妇,在堕落过程中她一直处于一种令人惧怕的自我麻痹中,仿佛她的灵魂被撒旦触摸后只剩下了那两个散发着光芒的汉字;《我主持圆通寺的一个下午》,则以回溯的方式解读了一个少年的性心理历程,与《锦瑟》里老人们的忏悔相较,这一篇的自我救赎更具真诚的意味……而近期的作品《等深》《而黑夜已至》中,弋舟将当代人的精神症候举重若轻地进行了解剖,手法之老辣、鞭挞之深刻,足以震撼我们日渐麻木的灵魂——如若我们尚有灵魂。

  读弋舟的小说,我既嫉妒又哀伤。我完全不知道他将把人物带向何方,或隐约知道人物去何方,却不晓得以何种姿态摆渡。但无论他将畸零者逼迫向哪里,我都知道,绝不是那个叫“天堂”的神祇。而弋舟在小说里对小说技艺和小说语言近乎苛刻的追求和实验,既带有某种完美主义者的悲凉,也带有某种先锋者的慨然从容。我想,其实,这个叫弋舟的忧伤的小说家,是个真正骄傲的男人。

  最近这几年中,常在各种场合见到弋舟。他仍是副安然的样子。我不知道他在兰州是否也如此,在日常的、庸常的生活场景中也保持着一份从容。也许,他在那个叫兰州的地方过得很安逸,也许,他在那个叫兰州的地方过得很糟糕。可无论怎样,我都盼望着下次来滦南时,他仍能不慌不忙斟杯白酒,再慢慢倒杯啤酒,然后抬起他诗人的头颅,用纯净的眼神扫我们一眼,什么都不说,犹如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谶语,天生散发着先验主义的神秘、无妄与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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