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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时间博弈(张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2月28日09:35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 莉

  聚焦文学新力量

  冯唐,原名张海鹏,1971年生于北京。既 是诗人、作家,也是医生、商人、古器物爱好者。已出版长篇小说《万物生长》《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北京北京》《欢喜》《不二》,散文集《猪和蝴蝶》《活 着活着就老了》《如何成为一个怪物》《三十六大》,诗集《冯唐诗百首》。曾获第三届“茅台杯”人民文学奖、第四届“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年度青年作 家,2011年荣登“娇子·未来大家”top20榜首。

  与时间博弈

  □张  莉

  时间真是神奇美妙又喜怒无常的怪兽。前一刻,它为我们带来诸多无价之宝:青春、力量、健康、荷尔蒙;后一刻,它会带来皱纹、白发、斑点、衰老、 疾病,它将那些珍宝从我们身上统统收回,不由分说,不由争辩。“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几千年前夫子在川上感喟时光之快之无情时,是否也在叹息人于时间 面前的渺小无力?

  在滔滔前进的时间之水面前,艺术家是人类中的那群不甘心者,流走的永远不再回还,但艺术的印迹会留存。《蒙娜丽莎的微笑》《向日葵》《韩熙载夜 宴图》《清明上河图》《荷马史诗》《诗经》《唐诗三百首》……这些传世的艺术品使我们有理由相信,在与时间的搏斗中,失败一方并不总是人类。

  时间困扰我们,但也激励一代代的艺术家与之抗衡,冯唐就是这个抗衡群体中的一员。读他的作品《北京三部曲》《不二》《天下卵》《诗百首》《猪与蝴蝶》《活着活着就老了》,你会强烈感受到这些文字中潜藏着的隐秘雄心:与时间进行不屈不挠的博弈。

  “刻舟求剑人”

  冯唐以青春小说成名。我至今还能记得2000年第一次在“江湖泡网琴”上看到他文字的惊讶,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文学记忆,那时的泡网BBS里聚集 了一群爱好文学的伙伴。从1999到2007年,8年时间里他出版了3部独立成书但又紧密相关的长篇《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万物生长》《北京北京》。3 部小说共有一个场景,秋水和他的朋友在燕雀楼门口的人行道上喝啤酒。喝醉,骂人,忆往,铺着塑料布的桌上杯盘狼藉,秋水开始回忆他的往日。他的小说总有两 个岔道,一条通往少年/荒唐/初恋,这里有朱裳,有翠儿;另一端则是成年,朋友暴死,朱裳嫁为他人妇,秋水成为跨国公司经理。两条时光隧道里嵌着两个北 京:一个浩浩荡荡充满着大大的拆字,有甜汽水、防空洞、自行车、胡同;而另一个则高楼林立、车声鼎沸。

  读这些小说,有如听躲在黑暗角落里的秋水口若悬河、眉飞色舞、依依不舍、得意洋洋地讲故事,虚空世界里的明亮如此夺人心魄。但就在那乱花迷眼的 喧哗笑语中,他突然停住,静默。他说他想起了《昔年种柳》:“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日摇落,凄凄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一切就在倏忽之间。对往日 恋恋不舍的人,该怎样召回他的时间、确认他曾有过如此的美好?他只能在纸上刻印,刻下那些再也回不来的过往。

  想一想,三部曲中的女性人物多么有意思,比如妖刀,比如“我老妈”,比如“我老姐”,还比如“我女友”,她高智商,浑不吝,迷恋男友的身体,并 以一种特有的北京姑娘的语言来表达。这是多么不一样的人物形象,坦率、“好色”、生机勃勃、生气勃勃,同时,又有些毫不顾“羞耻”分外性感的劲头儿,这一 切都构成了这个人身上最迷人和最矛盾的东西。这是有无限可能性的人,而且,要知道,这姑娘还是著名学府里的天之骄子。当代中国还没有一个作家如此坦荡地正 视和描述这类女性身上的特质。有些男作家喜欢写女人们身上夸张的放浪勇敢奉献和坚定,有些作家则喜欢写女人们夸张的纯洁、羞怯以及欲望的节制,为她们想当 然地“提纯”,但冯唐不,他尽可能地避免作为作家和作为男性书写女性时的“装”,他书写了女性精英面具之外的那个真切“肉身”。不过,只可惜,略作停顿 后,冯唐从这个形象上划了过去,他用调侃和说笑的方式话锋一转跳开了。要知道,那些卓尔不群的女性实在是冯唐写作的宝藏:蒙族血统的母亲、彪悍性格的老 姐,这些豪放的有力量的女性与“我女友”一起,都具有吸引力。但她们都未曾独立成章,没有散发出钻石般光泽。

  我疑心,这样一板一眼讨论冯唐太迂腐了。写一些有趣的人物,讲一个有起承有转合有高潮的命运故事并非这位作家的初衷。冯唐志不在此。那些人,那 些事,不过是青春记忆的底子罢了。对于这位小说家而言,重要的不是刻下那些女性的容颜,而是秋水的心境、怅往、爱欲,是独属于秋水的那终将逝去的青春北 京:“在从小长大的地方呆,最大的好处是感觉时间停滞,街、市、楼、屋、树、人以及我自己,仿佛从来都是那个样子,从来都在那里,没有年轻过,也不会老 去,不病,不生,不死,每天每日都是今天,每时每刻都是现在。小学校还是传出读书声,校门口附近的柳树还是被小屁孩儿们拽来扳去没有一棵活的,街边老头还 是穿着跨栏背心下象棋,楼根儿背阴处还是聚着剃头摊儿,这一切没有丝毫改变”(冯唐:《读齐白石的二十一次唏嘘》)。在内心深处,冯唐渴望清明美好的北京 在他的文字中永远凝固,他渴望青春有张不老的脸。

  王安忆称耽溺旧时光的朱天心是“刻舟求剑人”。在传统的刻舟求剑的寓言里,刻舟者是迂腐的、不知变通者;可是,在艺术的世界里,“知其不可为而 为”、心无旁骛的印刻者却值得尊重。事实上,《北京三部曲》中,冯唐确也像极了那位“刻舟求剑人”——他固执地想保存属于他的珍宝,以期打败奔腾不回的 “匆匆而逝”。

  “墨雨淋漓处骨重肉沉”

  苏珊·桑塔格评加缪时有个有趣的说法,她说好作家大抵分两类,一类是丈夫,一类是情人。“有些作家满足了一个丈夫的可敬品德:可靠、讲理、大 方、正派。另有一些作家,人们看重他们身上情人的天赋,即诱惑的天赋,而不是美德的天赋。众所周知,女人能够忍受情人的一些品性——喜怒无常、自私、不可 靠、残忍——以换取刺激以及强烈情感的充盈,而当这些品性出现在丈夫身上时,她们决不苟同。同样,读者可以忍受一个作家的不可理喻、纠缠不休、痛苦的真 相、谎言和糟糕的语法——只要能获得补偿就行,那就是该作家能让他们体验到罕见的情感和危险的感受。”(苏珊·桑塔格《加缪的〈日记〉》)桑塔格欣赏加缪 具有理想丈夫的色彩。不过,现代以来,大部分作家属于情人类型,这似乎由这个时代的阅读趣味决定。

  冯唐的小说有缺憾,但也有奇异的吸引力。尤其是秋水这个人物,《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甫一发表,便受到许多读者的欢迎——他聪明、风流、喋喋不 休,贫、自恋、荷尔蒙泛滥,是坏又可爱的那种男人。这个人当然是不完美的,他让卫道士们避之不及。可是,不正是这样的不完美使秋水具有吸引力?而且,这个 人物的吸引力早已溢出了文本之外。那些年轻女读者们的尖叫岂止是给秋水的,不也是给小说家本人的?

  一个对青春记忆无限追念的人终是无趣的。人总要成长。活着活着就老了,冯唐逐渐认识到。他的随笔产量明显上升,在随笔里,他日益拥有一种特别的 本领——那种将所有矛盾的、不搭界的语言和词汇进行混杂统一的能力。前一句他说起:“唠叨所有既见苦难胡云不悦的灵魂”,后一句便可以没有任何转折直接加 上“冷了记得抱舍不得你的人,烦了记得在你背后的神,细看墨雨淋漓处骨重肉沉。”——古与今,灵与肉,世俗与庙堂,“丰腴、简要、奢靡、细腻、肉欲、通 灵”,他把它们全部放在一个句子里炖了,一锅烩,五味杂陈,别有趣味。他“将汉语的古典传统熔铸于鲜活的现代口语,发展出神采飞扬、轻逸剽捷、机锋闪烁的 独特声音”。这声音成为冯唐的标识,这是他在青年一代作家里独树一帜的最重要缘由。

  冯唐找到了属于他的言语方式。他的写作没有道理,没有章法,别有气质,别成一体。他的写作,有如那些无法命名的野生植物,新鲜明艳、夺人眼目,他的很多随笔会使人想到中国现代小品文——那类有趣、鲜活、嬉笑怒骂、荤腥不忌的文字在当代的复活。

  事物比例在他的随笔中发生着意味深长的变形,比如大与小。宏大的、神性的并不真的宏大、真的神性;细小的、世俗的哪里就真的小、真的俗?在冯唐 眼里,“安禄山高速胡旋舞时候的壮硕肚脐”远比“他几乎颠覆了唐朝政权的巨大心机”更有趣。李敬泽评冯唐说:“他无差别心,他不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分成爹 妈儿子,分成领导、知识分子和群众,正如医生眼里,人在产房一样、推进炉子时也一样,在搓澡师傅眼里,人在澡堂里一样,深知众生平等,做了彻底的唯物主义 者,方做得成癫和尚,酒肉穿肠、呵佛骂祖。”一切在冯唐这里变得自然自在,生死疾病身体情欲,没有什么不可以写,没有什么不可以谈。

  没有边界意识的写作者是值得期待的。没有生死边界,没有古今边界,没有灵肉边界,冯唐可以把自己的成长与齐白石的成长并写,也可以跨越千山万水 给司马史官写信。《大偶》《大爱》《大欲》写得有趣。“春风十里,不如你”的诗句也令人难忘。10多年来,冯唐发生了重要的变化。一个人对世界的理解越来 越通达,写作便越来越有气象。小说里的秋水是虚拟,随笔里说话的人才是冯唐自己。他并不避讳地表现自己身上那些贪恋、自信、自狂、自傲。他让人想到郁达 夫,那位写下“曾因酒醉鞭名马,只怕情多累美人”的现代作家。但冯唐说到底还是冯唐自己,他和我们所见到所理解的很多作家形象有距离。他使我们认识了一个 文人,一个才子,一个口无遮拦者,一个《红楼梦》里的“癫和尚”或“跛道人”, 一个多情的人、狷狂的人。

  还是回到桑塔格关于丈夫和情人的比喻里吧,冯唐不属于加缪的同类,他是另一种,他有诱惑的天赋,能让读者体验到“危险的感受”。当然,他自己未 必不知。现在的冯唐,不仅走在成为一个作家的路上,显然也走在成为一个文化偶像的路上。不是作为一个完美者,而是作为有个性者,一个特立独行者。

  “别管世人,别管短期”

  每个人都有对时间的理解,都有属于他的时间意识。当张海鹏给自己起笔名为冯唐时,意味着,他渴望自己能与历史相通,与古人相承。喜欢《诗经》、 唐诗,喜欢古籍、喜欢古画,嗜好古玉——他相信艺术的不朽,艺术家的不朽。也许,此时此刻的一切注定要消失,这是不争的事实;不过,与人相关的某些器物会 永存,诗句、字画、玉器,以及附着在这些器物上的思想、爱意、欲望和美,会永存。如此说来,物并不只是物,便是有呼有吸、活生生的了。我们的肉身会远去, 但我们写下的字、画下的画,我们曾经做过的对人类文明的那些思考会留下,会经由那些物流传下去。刻下的印迹也会与未来的有缘人相遇,一如那些古物会穿越时 光与今天的我们相遇。美和艺术的价值哪里是拍卖价可估量的?当我们拥有它们,我们便拥有旁人无法比拟的时间、生命、思想和美。

  冯唐由此拥有他的历史观。历史观是属于作家特殊的取景器,会使作家的写作视点发生变化。在一些人眼里,这些事很重要,那些事无足轻重。而另一些 人则相反,那些事需要专心致志,这些事则无关紧要。他的历史观使他有自己对长期和短期的理解,也使他不惧成为舆论焦点,甚至还会在风口浪尖时主动出击。比 如韩寒事件中的“金线说”,比如直接批评王小波——冯唐怎么能不知道他将会遭遇反批评?放在冯唐的时间观念里,反批评和争议都是必要的,有些批评会很快随 风而去,有争议的,未来则有可能会成为趣事和美谈。世界上不存在没有争议的好作家。世间的一切博弈无非是此涨,彼消;此涨,彼消。

  重要的是一个艺术家的持久力;重要的是懂得如何保有自我,成为自己,不辜负自己的花期;重要的是那位叫冯唐的作者写下去。“别管世人,别管短 期,把这些当成浮云。耐烦,耐劳,不要助长,温不增花,寒不减叶,白杨树就是白杨树,黄花梨就是黄花梨。爬上古人堆成的昆仑山巅,长出比昆仑山巅高出一尺 的自己的那棵草。”在给画家林曦写的序中,冯唐如是说。这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冯唐对艺术创作的见解令人欣赏。

  文学史上,有一些作家,他们注定要在完整的传统链条中做更为坚固的一环,成为经典的一部分,他们通常沉默而低调,靠写作本身进入庙堂,赢得文学 史声名。而另一些人,则通达,懂因材,懂尽力,“谁能把牛肉炖成驴肉?谁能让牡丹开成玫瑰?”冯唐的写作固然放不进任何理论框架、放不进传统的脉络。可 是,做开山者,做拓荒者,做独异者,何如?

  如此说来,三部曲之后有《不二》一点儿也不奇怪,《不二》之后有《天下卵》也顺理成章。冯唐到底要走他的路,犯禁忌,致非议,行异路,与时间进行不屈不挠的博弈——“别管世人,别管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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