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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狂亦侠亦温文——文怀沙先生素描(崔自默)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2月14日09:30 来源:光明日报 崔自默
靳尚谊素描文怀沙,2005年 资料图片靳尚谊素描文怀沙,2005年 资料图片
文怀沙书法对联“用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 资料图片文怀沙书法对联“用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 资料图片
文怀沙书法“厚德载物” 资料图片文怀沙书法“厚德载物” 资料图片
崔自默与文怀沙 资料图片崔自默与文怀沙 资料图片

  小引

  在文怀沙的书房,有一张他的头像素描,是靳尚谊2005年所作。素描颇见其风采:眼神淡宕,如面烟波,眉头紧锁,银须萧然。这让我想起屈原,大概是因为他早有“当代屈原”之称。

  文怀沙是楚辞专家、文史学者,在古典文学方面造诣深湛,特别是对屈原诗歌的研绎,成就颇丰。试想,汨罗江畔,文怀沙动情吟唱,其声幽咽,响遏流泉,景象何等动人。

  文怀沙吟唱古典诗词,可以立即把人带入一片超尘之境。其间多是悲凉苦寂之意,我心里暗自落泪,仿佛立于杜甫、李煜、李清照等诗词巨匠的左右。

  素描有的具象,有的抽象,有的意象。我喜欢意象,它宛如一篇散文,形散而神不散。何况,世上也本无完全的写实。

  同样,历史也是如此。

  对于文怀沙,我是很熟知的,但在提笔写这篇“素描”前,对他突然感到了些许“陌生”。好在,“熟悉的陌生”,也正是艺术追求的一种境界。

  “平生只有双行泪(老来犹剩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这可算是文怀沙的名句。此道一以贯之,或许可被视为“情种”,我想亦无大碍,悲悯苍生,独怜世间尤物,云何不可?

  可是,“大道甚夷,而民好径”,当年老子之所以如此无奈,也是看透了雅俗之间的不平衡。羊肠捷径广受欢迎,康衢大道却无人问津。黄钟喑哑,瓦缶雷鸣,屈原类似的牢骚更多。“情种”容易看分晓,“圣哲”却未必。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虽然没有汤因比那样写历史的宏愿,但我却懂得需要注意周围的当下。所以,即便是一幅意象素描,也尽量做到每一笔趋于到位。

  熟悉历史的人都懂得,因果是一个不断的链条,偶然铸就必然,细微衍生重大,许多发起并参与其中的人,到后来却被掩盖并忘却。文怀沙,作为一位社会活动家的世纪老人,不知参与过多少重大历史事件,但他却不愿细说张扬,争名逐位,这不是“淡泊明志”的另一种注解吗?

  历史就是故事,“History”,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讲法。历史的背后的背后,还是背后。

  “吾侪当以事实决事实,而不当以后世之理论决事实,此又今日为学者之所当然也”(《观堂集林》卷一《再与林博士论〈洛诰〉书》),王国维努力讲究“以事实决事实”,精神可嘉;学者当然不可以想当然,道听途说,当人枪手,发泄情绪,徒手写史,贻害后学。

  众生畏果,菩萨慎因。“用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文怀沙经常书写此联,“菩萨心肠”与“霹雳手段”,也显露于其书法笔墨间。

  “通会之际,人书既老”

  我喜欢文怀沙的书法。论书法,我最重“沉着痛快”四字,先生皆备之。

  有一等倜傥之人,乃有一等倜傥之书。所谓“是真名士自风流”,有其道理,但所谓“风流”其实有真伪、雅俗和深浅之别。我首先欣赏文怀沙的书法,然后通感其人、其语、其行,及其情性、气质、品格、胸襟。文怀沙之“风流”,本是才情,那是一种真淳之态。

  书如其人,人如其书。执此标准,观文怀沙其人其书,可以断定他所在乎、所笃求的,是文质彬彬,谦谦和睦。

  文怀沙的书法稳重安详,“乐而节、哀而婉”,其寓事说理,看来随便,似不经意,然而,目的所在正是大义微言、趋美去恶。只是,他所采用的表现方式,一如其书法形式,是举重若轻、左右逢源、随机而化,不在乎一体一势。

  钱钟书曾有句赞文怀沙,“文子振奇越世”,这话并不是空穴来风。文怀沙的书法,在当代学者中最具特色。“通会之际,人书既老”,唐人孙过庭《书谱》论书推崇此至高境界。文怀沙能臻书老境,在于他命途多舛而骚音铮铮、高驰不顾,常人难以想象。

  早在宋代,苏东坡就说“古之论书者,兼论其平生;苟非其人,虽工不贵也”。诚然,学者书法之所以名贵,独立于专业书家、画家书家等之外而存在,就是因为其人的不同寻常、其学的深厚难测、其书的稀世罕见。

  作为学者,文怀沙的书法可研可味,在于其有“技”与“术”的物质基础。大凡一等之才,加之一等之学识、之工夫、之修养,便成就一等高格之书。

  文怀沙书法通篇所表露出来的气息,是古奥、朴厚、生拙、浑融。其结体,在夏商鼎彝、秦汉碑碣、齐魏造像、瓦当砖记之间,悉参精要,尤得汉简帛书率直静穆。其字态,则意在篆隶之间、隶楷之间、楷草之间,下笔了无踌躇,略却挂碍,故能在信手挥毫之际,没有时人之流气,也无明清书家之风习。因此,在经意与不经意之中,跨越了隋唐理路,径追秦汉气象,其声情款坎镗拓,其势态宽博雍容。

  文怀沙书法最得意处在于用笔,一派风骨神明,看那笔毫,铺得开,收得拢,重若崩云,轻若蝉翼,若壮夫之挥钝铁,裹挟千钧之力,又若仙女之起曼舞,清风过焉。

  《正清和》,是文怀沙书法的代表作,收藏家皆珍视之。此“三字经”不仅总结了儒道释三家之精髓,还蕴含了文怀沙独特的艺术养生法。“孔子尚正气,老子尚清气,释迦尚和气,东方大道其在贯通并弘扬斯三气也”,崇尚“正清和”,就是把生命的过程演绎得更正、更清、更和,也就是更真、更善、更美。

  文怀沙的居所经常门庭若市,我很少与其独处。每独处,他的话语也很少,意在言外。2006年,我去永安宾馆的文化沙龙给他拜年,很多人散去,安静下来。文怀沙拿过一本上面有他题字的《古兰经》,念的内容大意是说,困境对于一个人是考验,而富裕等优越条件更是考验,不经历曲折和挫折,就无从体会幸福与幸运。

  后来,聊起生活状态、室名斋号,我便请他起个堂号。老人沉吟,想到“敔柷”二字,又取词典验证。文怀沙起身取纸书写,三字篆体,并跋道:“柷为‘始乐’义,犹‘自’,与‘鼻’通训,内蕴发轫。‘敔’则止众音繁会,归诸天地静默也。以之颜崔君堂,其谁曰不宜。”

  “柷敔”与“自默”二字联类紧密,令人击节。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

  比拟文怀沙的《正清和》“三气”,我提出《诚虚净》“三心”,“儒家尚诚心,道家尚虚心,佛家尚净心,中国文化贵在教育并实行此三心也”。

  我初次与文怀沙见面大概是2000年,在老师范曾的寓所。此前,我虽然久仰其大名,却无缘谋面。此次,一见如故,遂成忘年之交。我虽不敏,却受益良多。当时,请先生为我书写“诚虚净”,他欣然应允。当“正清和”与“诚虚净”放在一起时,可谓相映生辉。

  文怀沙常说:“尊老是相对的,敬贤是绝对的。”“如果老了还不知道谦虚,倚老卖老,就是老不要脸。”话语坦荡直接,干脆痛快。他经常在众人面前夸赞我,说能从我身上学到东西。

  我算是文怀沙的学生的学生,他说我们三个是“车轱辘转的关系”,好在一代比一代强,而不是黄鼠狼下崽儿——一窝不如一窝。老人亦庄亦谐,咳唾珠玉,百无禁忌,我则每每芒刺在背。我知道,他是在警醒我、鞭策我,我只有百般努力,才能不辜负先生的期望。

  “要只记人好处,不记人坏处”,文怀沙经常这么对我说,可见其胸襟和气量,不是一般人所能揣度。先生之所以能逾百岁而健步如飞,长生久视,与此上善心态有密切关联。

  当我遇到委屈时,先生会开导我,德高毁来,事修谤兴,不遭人嫉是庸才。他曾书“不辩”二字给我,对我说:“遇到非议千万不要生气,怨天尤人很愚蠢。能伤害你的,是你自己。出卖你的,是你自己的心。狭窄的心是内奸,与敌人里应外合。人心最复杂,遇到挫折,正是锻炼修养的绝佳机会。‘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也不必要去配合别人,去一厢情愿地费心思辩解,因为在人生路途上能长久陪伴在我们身边的朋友和知音,毕竟是少数。”

  随后,他又赠书联语“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与我,并以诗词为例,引用明人谢榛《四溟诗话》开篇的句子,“诗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水月镜花,勿泥其迹可也”,说“误解是司空见惯的存在,不必理会、不必解释,心安理得,顺其自然就是了”。这些,都让我醍醐灌顶,当下心安。

  早些年我当编辑,曾与很多老前辈有交往,也写过很多关于老先生们的文章,但真正鼓励我特立独行、“自立门户”“当仁不让”的,是文怀沙。他告诫我,不要把自己的兴趣放在转述他人的是是非非上,要有自己的真东西,要发挥自己的才情和学识,才能自立,而后达人。

  每次到他的工作室,遇到陌生人,文怀沙总会热情洋溢地介绍我,“这就是‘崔三士’”,每次我都备受鼓舞,同时又深感任重道远。

  在给我的《得过且过集》所作序言中,文怀沙写道:“‘相逢便金石,何必试风霜’,崔自默很认同我这样的友情观。‘认同’首先是要在思想上的做好准备,然后付诸行为,坚持下去;坚持很难,不管发生什么变故,不改其初衷,不变其气节。”“崔自默是真金子,他从来不怕挑拨、不惧诋毁、不惮嫉妒。”“没有人嫉妒贫穷,没有人嫉妒痛苦,没有人嫉妒勤劳。自默是农家子弟,他朴实、真诚、勤劳,他有很多好品质。”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文怀沙曾把这幅京华学者书法展览作品给我,其情殷殷。

  “不衫不履,非陌非阡”

  在现当代学者中,文怀沙是我最钦佩的。先生曾赠书一联与我:“道文期一贯,精博欲兼之。”我知道其中深意与期许。先生学问汪洋恣肆,故此联又何尝不是先生之自况呢?

  文怀沙,名奫,字怀沙,号燕叟,室名燕堂、斯是陋室、云何孤寂斋。祖籍湖南,1910年生于北京。少年受徐自华启蒙,青年受业章太炎学院。新中国成立后,曾在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央美术学院等国内多所大学任教,担任教授、客座教授、顾问等,桃李满天下。现为上海大学文学院名誉院长、陕西震旦汉唐研究院院长、西北大学“汉唐文化国际研究中心”名誉主席、世界汉诗协会终身会长、中国诗书画研究院名誉院长等。治学以研究楚辞称世,创立宝学、东方美声学,对经史百家、历代诗词歌赋、佛学、中医、红学、音乐、戏剧、金石书画等也广有涉猎。

  新中国成立后,文怀沙被任命为屈原研究小组成员(该小组共4名成员,另3人为郭沫若、游国恩、郑振铎)。20世纪50年代,他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主讲《中国古典文学讲座》达四年之久,主编了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套《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丛刊》,“十五”国家重点图书——《隋唐文明》《秦汉文明》《商周文明》《魏晋南北朝文明》暨200卷《四部文明》。

  文怀沙诗文书法皆为世所重,在学林享有盛誉。主要著作有:《鲁迅旧诗新诠》《屈原〈九歌〉今绎》《屈原离骚今绎》《屈原〈九章〉今绎》《屈原集》《屈原〈招魂〉今绎》《毛泽东诗词吟赏》《中华根与本》《文怀沙序跋集》等。

  其中,1947年出版的《鲁迅旧诗新诠》是鲁迅研究学术史第一部鲁迅旧诗诠释,在鲁迅诗歌研究史上属开山之作;1952年出版的《屈原〈九歌〉今绎》等是新中国出版的第一套楚辞研究专著,被毛泽东评价为“骚作开新面”。《中华根与本》《毛泽东诗词吟赏》更是填补了我国文化史上的一个空白,特别是2000年推出的“正清和”文化,被学界誉为最短的经典之作。

  胡耀邦有《致文怀沙先生》诗云:“骚作开新面,久仰先生名。去岁馈珠玉,始悟神交深。君自九嶷出,有如九嶷云。明知楚水阔,苦寻屈子魂。不谙燕塞险,卓立傲苍冥。闭户惊叶落,心悲秋早零。心悲不是畏天寒,寒极翻作艳阳春。艳阳之下种桃李,桃李芬芳春复春。哲人晓畅沧桑变,一番变化一番新。如今桃李千千万,春蕾一绽更精神。”张爱萍有《诗赠文怀沙》云:“一曲吟催千古泪,文怀八斗叹骚才。韵高自有真情在,恍若云中屈子来。”钱钟书有联曰:“非陌非阡非道路,亦狂亦侠亦温文。”当代学者对文怀沙的称赞更是俯拾即是,皆非徒然。

  文怀沙为学,能注意到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比如,他为西施立传,为女人争权。他编撰《先秦七子》,孔子、孟子、老子、庄子、墨子、屈子和西子。西子就是西施,她忍辱负重身许吴王,以身殉国,为越王勾践东山再起立下殊功。

  文怀沙认为,诸子百家很少谈及女人,是对女权的歧视。在春秋诸子中,屈原最尊重女性,《离骚》中多以歌颂女性为中心。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他用“风”“骚”两字概之。“风”指共性,代表人物是孔子;“骚”指个性,代表人物是屈原。

  孔子早在中世纪前就广为世界所知,而伟大的诗人屈原则与拉伯雷(法国)、何塞·马蒂(古巴)、哥白尼(波兰)一起得到了世界关注。“屈原把生存的理由看得比生存更重要”,文怀沙认为,屈原流传至今的不朽诗篇,将其个性永远铭刻在中国的文化血脉里。

  “只有高为累,元无俗可离”

  文怀沙有一副大俗大雅的对联,曰:“忘了穷,忘了忧,忘了仇,心宽体壮;吃好饭,睡好觉,拉好屎,气爽神清。”一次去其住处,老人郑重其事地给我读他的这副对联。

  这是我读到的他最“俗”的句子。然而,我立即意识到,要实际做到联语中的内容,尤其越到中年晚年,就越加困难。倘若做到了,那真是超群拔俗,身心康泰。

  杨万里有诗《和济翁见寄之韵二首》云:“只有高为累,元无俗可离”,“四海皆兄弟,何如真弟兄”,是多么实事求是啊。人间有什么俗事吗?又有什么雅事吗?雅与俗能截然分辨吗?太多的浮华、太多的虚伪、太多的妄想,让人活得不舒服,我们本来可以不这样。

  文怀沙的“俗联”对仗工整,戛然忘却了雅俗,直入生存的本质、本性、本色,毫不做作,决不伪装。不伪装需要资格,表里如一,否则俗常之人一旦毫无拘束、毫无礼仪,势必玩世不恭、不可收拾。

  “平常心近道,傲慢念沉沦”,这是文怀沙的另一副对联。要忘却一切不清澈的东西,涤掉所有污浊,回到本态。整天端着架子,貌似大度、大气,其实胸襟狭窄,妒、恼、怨、恨,自作自受很不值。“应有尽有,不如当无则无”,是先生心得,读之豁然。

  文怀沙受邀为法门寺撰联,词曰:“法,非法,非非法,舍非非法;门,无门,无无门,入无无门。”此处“无”一字两用,读“末”,即“南无”的“无”。“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法尚应舍,何况非法”(《金刚经》),尽述“法门”妙谛。百家一理,万法一门。心生法生,境由心造。文怀沙能内外一如,出情入理,左右逢源,可见一斑。

  勘破雅俗,其至大者无外乎了悟生死。我曾反复阅读文怀沙《神州有女耀高丘:献给林北丽的悼词》,其中有这样的语句:“生,来自‘偶然’,死,来自‘必然’;‘偶然’是有限,‘必然’是无限。”“一滴水如想不干涸,最好的办法是滴入海洋。”

  把生死和有与无、偶然与必然、爱情的果实与迷乱的证据比并分析,我惊叹文怀沙的哲思睿智,知道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想不清楚、说不清楚,可又不得不想、不得不说,多么无奈。由无而生有易,由有而化无难。生命的开始是偶然,既成事实之后,接下来的过程和环节便是一个接着一个的不容易。人虽然都知道生死有命,但总是患得患失,不能摆脱间间小知而走进闲闲大智,这或许是为情所困而难以理解与解脱吧。

  从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之间走来,高唱一曲浪漫而欢快的悲歌——文怀沙竟如许轻松地把重大事情娓娓道来。什么生与死,我们不都是匆匆的过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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