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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锦绣年华”(刘心武)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30日10:23 来源:文汇报 刘心武

  五十八年前,我的二表姐到武汉出差,在招待所里,发现那里面住着一些拍电影的人士,其中在影片里饰演女主角的演员,听说我的二表姐是北京建筑设计院的技术员,就主动结识她,因为那女演员所扮演的,恰是一位在建筑工地负责施工质量检查的技术员。两个人一拍即合。二表姐热爱文艺,是个电影迷。女演员不但问长问短,还仔细观察二表姐的形象做派。当时北京建筑设计院在西郊,那片地方被称作“新北京”,当时在建筑界最有影响的梁思成,提出了保留老北京、再造“新北京”的规划设想,政府部门以后都要迁往“新北京”,城墙圈里的老北京则保持“半城宫墙半城树”的活文物状态,那规划似乎很快就能被采纳而付诸实施。二表姐告诉那女演员,他们设计院当时的领导是部队转业的,跟工程师技术员们闲聊,坐沙发不适应,把鞋脱了,将双腿挪到沙发上盘着,那是北方人在炕上的姿态,院领导说起建设“新北京”,兴奋不已,宣布:“要靠你们来设计,来落实!今后你们都是‘新北京’的功臣啊!”那女演员听了对那场景的形容,搂住二表姐笑得好欢畅!

  那一年我十五岁。二表姐出差回到北京,到我家把跟女演员结识的事讲给我听。她说,那女演员叫陶白莉。好生疏的名字!二表姐就再宣布:“她是陶金的女儿。”陶金!那我太知道了!他演过分上下集的名片《一江春水向东流》啊!二表姐说陶白莉眉眼很像她父亲,才二十出头,非常漂亮。我就问陶白莉演的那部电影叫什么,她说:“最后定下的名字,是《上海姑娘》。招待所里有人议论:肯定卖座,‘上海’就吸引人,何况‘姑娘’,两毛五的票价里,‘姑娘’得占一毛五哩!这部电影,编剧是张弦,导演是成荫。”我说张弦、成荫全知道,二表姐对知道成荫不以为奇,因为那个年代,他导演的《钢铁战士》《南征北战》大家都看过不止一遍。她问:“你怎么知道张弦呢?”我就立刻找出一本1956年第二期的《中国电影》,翻开,递她手中,那上面刊登着一个电影剧本《锦绣年华》,署名正是张弦。二表姐调侃我说:“啊呀,原来你人小心大,看《大众电影》不过瘾,还看《中国电影》,你是不是想从影迷变成个写电影剧本的人呀?”那确是我当时怀有的野心。

  二表姐和我等着看《上海姑娘》,却不知为什么久久没有上映,也没有什么宣传。大约到了1959年初,电影院才安排了它的放映,我去看了,一开演,发现是黑白的,不对呀,陶白莉跟二表姐说过,明明是拍的彩色片呀!演了没几天,也就收起来了。后来知道,是张弦坏了事,电影被认为有“小资产阶级情调”,不健康,但耗费了不少资金拍成,毕竟影片也没有更大的政治问题,为收回成本计,洗印成黑白的拿出来演一下。从那以后二十年,张弦销声匿迹,陶白莉也再不出现于银幕。

  三十五年前,改革开放了,中国作家协会被砸烂十年后得以恢复,主持了全国第一届优秀短篇小说的评奖活动,我1977年年底发表的《班主任》获头名,很兴奋地去领奖,结果在众多的获奖者中,见到了张弦,他获奖的那篇小说是《记忆》,记啊忆啊,人活一世,最不能剥夺的,就是记忆的权利与能力。我和张弦一见如故。我尝试跟他聊聊《上海姑娘》,他只浅笑,不怎么呼应。但是我提到他那个没能拍成的电影剧本《锦绣年华》,他眼睛忽然亮了,有些惊异地问:“你看过?还记得?”是的,记得。我现在还记得,那次领奖后,作家协会安排大家在崇文门外的一家招待所里,连开了几天短篇小说创作的研讨会。有天中午,七八个人没在食堂吃饭,而是跑到崇文门内一家餐馆去欢叙。我坐在陆文夫和张弦中间,大家喝了不少酒,离席后散步回招待所。忽然张弦想起来,旋着身子问:“咱们给钱了吗?”面面相觑后,都摇头。于是大家又一起返回餐馆,餐馆的人觉得很奇怪,怎么酒足饭饱了还要重吃?听说是来补钱的,才哑然失笑:“怪我们!因为觉得你们一群文明人,不会出问题,所以你们走了也没理会!”记得后来是陆文夫付的款。那时候大家都觉得年华又似锦绣,告别阴郁,锐意创新。

  三十二年前,我终于圆了写电影剧本的梦。北京电影制片厂要把我的小说《如意》搬上银幕,本来戴宗安女士已经完成了一个改编本,并且刊登在《电影创作》上,导演黄健中觉得火候不够,请我自己再操刀改编,我欣然应命,后来电影拍成上映。一天戴女士忽然来告诉我,成荫要跟我见面,原来那时候成荫正执导《西安事变》,上下集,在当时来说是大制作了,戴女士担任成荫的助理。我很高兴地去见成荫,满心满意想跟他聊聊《上海姑娘》,我知道在执导《上海姑娘》之前,成荫到莫斯科电影制片厂进修好久,《上海姑娘》的情调很明显有1955年莫斯科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生活的一课》的印记,我想他是在坚持《钢铁战士》那种阳刚粗犷的风格时,力图拓展自己的艺术功力,融进诗意柔美的意趣。但是成荫见到立即开门见山地说,他要请我看《西安事变》的样片,并且要我写一篇影评给《电影艺术》杂志发表。我吃一惊。当时获得解放的著名影评家不少,新锐的影评人也已涌现,作为大导演的重点片,在电影界权威的杂志上发长篇评论,怎么轮得到我来写?但是他说服了我,大意是,在新的局面里,他希望他的新作品,能够和锦绣年华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我,在他眼里,就正当锦绣年华,可以写出与资深评论家不同的文字。我应命写成的评论一字未动刊发了出来,如今收进《刘心武文存》第38卷。

  那以后又几次跟张弦谋面。一次笔会,在某风景区,我和张弦各自散步,在池塘边迎面会合,我见他面色如春,是身心大舒畅的状态。坐在长凳上,我们没说什么话,但心照颇久。记得王蒙跟我说过,张弦和他落难后,曾相对默默无一语,只轮流叹声气。张弦的落难,是因一篇并未刊发的小说《苦恼的青春》。青春不许苦恼,年华如何锦绣?落难后的张弦,在马鞍山的电影院里扫地,直到终于复出。后来见到他的作品,特别是先小说后电影的《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就特别理解他如何为自己、更为众生,那被压抑的合理的七情六欲,寻求诠释肯定,和冲决的勇气与出口。二十八年前,我和他在香港相遇,一起消磨了一个下午,他跟我讲起刚访问过的一个国度,他的软幽默,令我忍俊不禁。过了几年,忽然有天接到他的电话,告诉我他和北京电影制片厂的导演秦志钰结婚了,邀我去北影宿舍他家欢聚。后来他编剧、秦执导的影片连续推出。他终于为自己构筑了最理想的生活。但天公作美总有限度,十七年前,张弦因癌症去世,享年仅六十三岁。

  一群麻雀在我书房窗外飞过,它们那断续的叫声,听来总觉得是“去了,去了,去了”。是的,年华在流逝。记忆呢?有的记忆令人惆怅,却也不应任其湮灭。和年届八十的二表姐通电话,在如烟往事里随意捕捞,就互相忆起,“新北京”的规划终成画饼,倒是CDB的摩天楼拔地而起……在《上海姑娘》拍摄成的二十一年后,看到一部电影《斗鲨》,导演是陶金,里面那个中年女特务,扮演者竟是陶白莉,从“上海姑娘”到这女特务,当中二十年她的青春美貌与表演才华与银幕绝缘!而陶金,当今三十岁以下的,所知道的是另一位只活了三十六岁出演过电影《摇滚青年》的舞蹈家。从网络上查张弦,最先跳入眼帘的,是非常年轻的美术家和名模。祝福年青的一代!却也愿包括自己在内的老去的一代,能和年轻人一起拥有好的生命环境,葆有创造的活力。不分男女老幼,互祝年华似锦绣吧!

2014年春节前 温榆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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