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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想远说夏志清(李劼)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16日09:47 来源:深圳特区报 李劼
插图:杨 续插图:杨 续

  摘要

  有关夏先生其人,也只能仅就一面之交,略作勾勒。此刻说及,比较怀念的乃是夏先生式的单纯。夏志清的说话方式不是沉稳的,而是吵吵嚷嚷的,像个被宠坏的老男孩。

  尽管并不怎么感到意外,但看到年事已高的夏志清先生过世的消息,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说起来,彼此仅一面之缘。十多年前,台湾画家司徒强曾约我一起造访过夏先生。顺便说一句,司徒强如今亦已作古。想起这两位作古之人,发现他们倒是有个共同的特点:都很孩子气。司徒强的孩子气经常流露在笑容里,夏志清的孩子气则总是张扬于谈笑间。

  夏志清的说话方式不是沉稳的,而是吵吵嚷嚷的,像个被宠坏的老男孩。那天好像刚刚接了个电话,很不高兴人家催他捐款。夏先生是共和党人。显然不喜欢政治,更不喜欢没完没了的政治性捐款。话题不知怎么的,说到马丁·路德金。夏先生以非常不屑的口气评点,那个民权领袖的私生活一塌糊涂,乱搞女人,黑的白的都搞。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对马丁·路德金的负面评说,有些茫然。夏太太在一旁注意到了,赶紧提醒丈夫,不要乱说话。其实,我并不对夏先生的直率有什么反感。更不用说,后来肯尼迪遗孀杰奎琳遗言录音解密,也曾提及马丁·路德金的私生活如何如何,足见夏先生所言不虚。而我当时感觉到的,也就是夏先生不为大人物讳言的赤子品性。夏太太是多虑了。当时,夏志清也不再多说了。

  接下去的话题,转到了另一个人物头上。刚巧,那人又曾经是我很近的朋友,但夏志清不知道。又是一番评说,更加直言不讳。而我,又只能沉默。不知如何接腔。可以说,此时此刻,我显得世故了。也可以说,我自惭形秽,名气没有大到可以随便月旦他人的地步。更可以说,明知夏志清并没说错,但又实在不忍心在朋友背后附和对朋友的非议。

  见我一再沉默,夏先生总算想起该问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说,眼下在重新翻译解释老子《道德经》。夏先生马上说,《道德经》已经有很多英译本了。我说,我知道,但大都译错了。夏先生问道:你能不能举例,哪个译本译错了。我脱口而出,D·C·劳的译本就问题很大。夏先生大吃一惊:啊,D·C·劳的译本是最权威的!我回道:最权威的错得最离谱。夏先生两眼直瞪瞪地看着我,追问道:错在哪里?我回答说:他把老子译成了韩非子。我以为夏志清会满意我的回答,不料,夏先生不假思索地说:老子么,就是韩非子呀!这下我不高兴了,毫不示弱地看着夏先生说:《道德经》问世两千多年来,真正理解的人,可能不超过三五个。接着朝夏先生滔滔不绝了一番。夏先生听完,垂下脸,然后故意转过头,看着司徒强嘟哝道:他这个人的想法很大,想法很大。我顿时意识到,那番滔滔不绝,本当是由夏先生朝着我发表的。彼此的角色突然倒过来,让夏先生很不适应。

  夏先生看着司徒强时,仿佛找到了逃离那种尴尬的途径,朝着司徒强嚷嚷道:阿强真是个好人,绝对的好人,比老子庄子都好。阿强憨厚地笑着,既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赞成。但夏先生却因此而脸色舒缓了许多。仿佛是为了证明司徒强确实是个好人似的,夏先生以一种不容推辞的口气发出邀请道:等会我们一起出去吃晚饭。从夏先生的口气里,可以听出来,夏先生跟司徒强友情不浅,可能已经有过无数次的共进晚餐。

  但我却告辞了。直接的原因是,那天晚上刚好有一对夫妇也请我吃饭。并且,也在哥大附近。因为他们当中有一位正好在哥大读博。当然,另一个原因是,跟夏先生话不投机。夏先生说D·C·劳是权威,我并不怀疑。但夏先生硬要把老子等同于韩非子,让我颇有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陌路感。正是那样的感觉,导致我后来写了那篇《夏志清的黑白思维和情绪著史》。只是如今想来,把老子等同于韩非子的,又岂止只是夏先生一个?不说别人,就是区区本人,也曾把老子看作韩非子,并且还写在论《红楼梦》的著述里。那天拒绝跟夏先生他们共进晚餐,可能太过意气用事。

  其实,夏志清先生虽然在学问上建树有限,但那种单纯的心地,在他同辈学人当中鲜见,在他晚辈学人当中几近绝迹。那样的单纯,既会让夏先生对张爱玲一往情深,也会让夏志清对人对事有着不同流俗的见解。夏志清的局限是,他想论述的文化及文学世界,需要有切肤感受,才能深入浅出。但不幸的是,夏先生始终生活在学府里,并且是远在美国的学府,连民国和民国后的学府之间有何异同,都没能亲历。结果只能将一部现代小说史,按照黑白思维的方式诉诸了情绪性很强的论述。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说,夏先生又因为在美国学府任教的缘故,水涨船高,身价百倍。晚年的夏先生根本不需要在学问上有何努力,就足以让华人学子仰视不已。再说,他的学生辈人物,也确实没有超过他的。无论才学还是人品,都远为不逮。夏先生被如此这般地众星捧月一下,也是应该的。

  有关夏先生学问,已经在《夏志清的黑白思维和情绪著史》论说过了。有关夏先生其人,也只能仅就一面之交,略作勾勒。此刻说及,比较怀念的乃是夏先生式的单纯。那天,其实夏先生并没有说错什么。无论是谈论马丁路德金,还是谈论那位华人学者,抑或认定D·C·劳是权威,甚至认为老子就是韩非子,都是发自内心的真话。没一句是套话。第一次见面,就能对一位后生学子说出如许真话,足见其真纯。理当点头称是才是。非得那么不肯买账那么较真么?这是隔了十多年之后,我想对自己说的。

  那天,直到离开夏宅之后,才突然想起,司徒强是为什么才会约我造访夏先生的。那是我和司徒强的一位共同朋友,对阿强说,李劼应该在大学里教书才是。然后问阿强:你认识什么有名望的大学教授么?阿强说,他跟夏志清是好朋友。那位朋友说,夏志清名头很响,肯定一言九鼎,你就带李劼去让夏志清给李劼在大学里找份教职吧。阿强当场答应了下来。可是,两人进了夏宅之后,阿强好像忘了。我也忘了。

  二0一四年元旦写于纽约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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