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贤明：包容东莞成就草根作家(张安定)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08日09:50 来源：东莞日报 张安定

　　一个风度翩翩的高大小伙，从制衣厂“大烫”改行做了掏粪工，而且一做就是十几年。边缘的行业、糟糕的工作环境，带来不菲收入的同时，也让他陷入深深的自卑之中，成为同学朋友眼里消失了的人。从接触网络日志开始，他把工作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拿出来与人分享，写作逐渐成了他的兴趣爱好。

　　一次省级征文比赛的获奖，使他成为轰动一时的名人，从事的工作被彻底曝光。他逐渐发现，别人并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做人最重要的是让人了解自己，活出自信来，迈过自己这道坎，生活处处充满阳光。

　　迷惘

　　从制衣厂“大烫”到掏粪工

　　大朗黄草朗社区福进西路，靠近松山湖开发区，大马路上的沥青刚铺不久，一侧还是块很大的荒地。

　　穿过房东专门为租客留下的小门，途经一条狭长的过道上到3楼，就算到了段贤明在东莞的“家”。屋里没有新家具，但还算整洁。卧室床头柜上，杂乱地摆着一排书，既有文学名著，也有些笔友新作。

　　2013年，是段贤明出来打工的第21个年头。1992年，改革开放的热潮再次搅动神州大地，中国偏远山村的青年们，开始越来越多地走出乡村，走上外出打工之路。

　　那一年，湖南武冈青年段贤明18岁，是一名不太安分的高一学生。家里兄弟姐妹4个，每年都要为学费发愁。贫寒的家境，多少让他有些自暴自弃。在一次外出闯祸被处理后，段贤明觉得给父母丢了脸，索性背起行囊离开乡村，加入到南方打工大军之中。

　　像那个时代的大多数青年一样，进厂打工是唯一的门路。段贤明从电子厂学徒开始，辗转几间工厂，逐渐成为制衣厂的一名“大烫”。1997年，新婚不久的段贤明从惠州来到东莞，进入大朗水口村的一间制衣厂工作。

　　由于是计件工资，大家都盼望着加班，烫一件西服8毛、一件衬衣3毛，一个通宵下来，往往有两三百块钱的收入。而在当时，普工一个月只能挣到四百多块钱。流水线上的工作很辛苦，每天要和蒸汽打交道，衣服烫完一件又一件，天冷天热都是一身大汗。

　　虽然辛苦，但还算体面，毕竟属于厂里的“大师傅”。正如多年以后，段贤明给自己写的一则寻人启事里描述的一样，那时的他1米76，脸型白净偏长，白色衬衣、黑色西服，能说会道、阳光帅气。

　　如果不是母亲的病故，他可能会一直在工厂待下去。2000年底，段贤明接到电话，母亲身患肝癌，特别想念在外打工的小儿子。立即请假或辞工，工厂都不答应，段贤明放弃两个月的工资，当天就赶回了家里。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已经是第二年的5月，段贤明拖家带口再次来到东莞，原因很简单，他觉得凭借自己的手艺，在工厂林立的东莞，找份工作应该不成问题。但此时正是淡季，他骑着自行车，在大朗及周边镇跑了两个月，都没有找到工作。

　　走投无路之际，做管道疏通的姐夫想拉他一起干。段贤明一开始就很抵触，“叫我一个大小伙子去掏粪？打死我都不去”。他的梦想是有个体面的工作，让老婆孩子过得好一点。不过，一家人在姐夫家里蹭吃蹭住，段贤明也觉得过意不去，有空的时候就去给姐夫打下手。

　　管道疏通每天都要跟下水道打交道，脏、乱、臭不说，还要到处偷偷摸摸地去贴“牛皮癣”，不过这个行当愿意干的人少，收入还算不错，一个月下来，运气好也有万把块钱的收入，是当“大烫”的几倍。

　　一方面是生活的压力，一方面是金钱的诱惑，段贤明自此走上了掏粪之路。这一年，他27岁。随之而来的是，一个能说会道、阳光开朗的小伙儿不见了，段贤明刻意切断了与工友、朋友、同学的联系，把自己隐藏了起来，大家相互询问打听：段贤明哪去了？

　　寻梦

　　遇善良老板感悟诚信

　　段贤明说，掏下水道其实是个良心活。刚入行时，段贤明迷上了“杀猪”，也就是宰客的意思。大家往往故意把工作难度夸大，漫天要价，特别是看到有钱人家，就有一种仇富的心理在作怪，“杀猪”后把数钱当成最大的乐趣，背地里还会骂人家傻。

　　在段贤明看来，这其实是自卑的心理在作怪。“大家都没有职业道德好讲，因为觉得没有人把这看成是一个职业，是很低贱的工作，极度的自卑一度让他心理阴暗，总想趁人之危、趁火打劫。”

　　这种自卑感也来自于外界的白眼。这在第一次去掏粪时，他就领教到了，跟着姐夫进工厂，保安把他拦下来，问他是干什么的。得知情况后，几个保安在那里小声议论：年纪轻轻的、一表人才，什么不好干，来掏大粪？脑子有问题。

　　两年之后，赚到钱的段贤明就回家盖起了村里第一座小洋楼，但面对亲戚朋友的询问，他始终不愿意说出自己从事的工作，哪怕是人家用“偷、抢”来激将他。参加同学聚会，段贤明用一身名牌将自己妆点起来，拿着高档烟到处给同学发，但当大家在一起交流自己的工作时，段贤明变得沉默寡言，一个人退到角落。

　　段贤明开始不修边幅、胡子拉碴，自尊心几乎为零，自卑、落寞、仇富充斥着他的整个内心世界。

　　直到有一天，一次工作经历给了他很大的触动。2008年的除夕，一个本地老板叫他帮忙通化粪池，几百块钱可以搞好的事情，段贤明开口就要两千，对方没有说什么，只说要过年了，处理好了就行。

　　干完活后，老板很客气地留段贤明吃年糕，这让段贤明一阵感动。交谈中，这位老板跟他说，我知道你“砍”了我，但你的工作我很满意，以后做什么事真诚点更好。

　　被人看穿了，段贤明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走的时候，老板还送了段贤明一句话，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正道赚钱，工作没有尊卑贵贱。这次经历，让段贤明的心态改变很多，以前总觉得这个社会大家都看不起掏粪工，通过这件事，他觉得不仅要把这个工作做好，还要通过诚实地劳动去赚钱。

　　渐渐的，段贤明把诚信二字摆在当头。开工也不漫天要价了，下水道不再通一半留一半了，承诺的“售后服务”及时兑现，获得越来越多业主的信任。他会在赚钱的同时，传授业主一些简单的防堵措施和疏通技巧，大朗多个高档小区物业，都优先推荐段贤明的香莞清洁服务部。

　　段贤明的姐夫评价说，段贤明本来就是一个踏实的人，当初拉他“入伙”，就是因为找其他人做事总是敷衍了事，现在心态正了，找上门的主顾越来越多。

　　段贤明还创新“商业模式”，将以往的一锤子买卖变成包年服务，企业跟他签订长期合同，他负责企业管道的畅通，这样可以改变行业里面干工作“留一手”的陋习，“因为你这次没清洁彻底，下次你还得去干”。

　　筑梦

　　涉足文学创作重拾自信

　　心态的改变，使得段贤明慢慢喜欢上管道疏通这个行当，用他的话说，“工多艺熟”，一些事做起来也有成就感。

　　理工学院教授家堵塞了，自己弄了几天没搞定，他去半个小时就弄通了；小老板的金戒指掉下水道了，他居然也能帮忙从化粪池找回来；市政管道堵塞了，政府部门也是找他们去帮忙搞定；一些企业遇到墙体渗水线路不通之类的事情，也会叫他过去看看……

　　不过，藏在心底里的自卑情结，还是没有那么轻易地被解开。直到2008年，与他保持联系的朋友只有一个，两个人是一个村的，从小到大都是同学。段贤明专门交代，他工作的事情要保密，不管谁问就说不知道。

　　2008年，中国股市跌到了低点，段贤明接受亲戚的建议，带着闲钱杀向股市。炒股要用到电脑，就这样段贤明接触到了网络。从一窍不通到女儿教会他打字，他逐渐学会了聊天写日志，将QQ空间变成他记录工作生活酸甜苦辣的地方。

　　后来，他接触到了武冈人网。这个网站是在外武冈人的精神家园，特别是文学版块，聚集着从教授到打工者在内的一批老乡在上面写作交流。段贤明从他魂牵梦绕的“妈妈”开始，写亲情、写故乡、写打工生活，在网上赢得了认同和鼓励。

　　“跟网友们长时间接触后，我试探性地去解冻自己，从现实中去挖掘自己的优点，从别人眼里去定位自己，以积极的心态去接触社会。”段贤明说，他开始热心与人交流，从论坛版主一直做到网站的管理者，再到老乡活动的积极组织者。

　　但网络世界毕竟和真实世界有区别，段贤明期待着更多更大的认可。2010年下半年，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参加了广东省委宣传部主办的“我的打工生活”有奖征文活动，将三篇记录工作点滴的日志串联起来投稿，最终《一个掏粪工的快乐进行曲》从几千件作品中脱颖而出，获得了一等奖。

　　在文中，段贤明将自己打工生活的苦恼和压抑、收获与快乐通过几个真实的故事展现出来，谈不上有好的文笔，但读起来十分感人。时任广东省委宣传部部长的林雄在给他颁奖的时候说，“你的文章我一字不落地看过，觉得你不容易啊”。

　　段贤明一下子成了名人。省内大报进行了整版的报道，电视台也来跟踪拍摄。大家都知道了他的工作，他的事迹及作品甚至都上了妇科医院印发的宣传册。

　　那一年，他还作为旗手参加了农民工代表游南粤活动，随后的微博、红段子大赛也有获奖。2011年下半年，他参加了广东省青年产业工人作家协会，成为了一名农民工作家。段贤明发现，大家并没有看不起他的工作，渐渐的，他以自己从事掏粪工作感到自豪，觉得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别人理解你，再就是自己要自信”。

　　从自卑到自信，段贤明完成了他的自我救赎。

　　追梦

　　希望留在东莞继续写作

　　偶尔，背着工具箱走进写字楼时，段贤明还是会觉得有些格格不入，但现在再看这些，已经很淡然了。

　　“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东莞打拼来的。”段贤明说，如果不是在东莞，就不会有他的今天。段贤明也见证了东莞的发展，当年他刚到大朗时，大朗会展中心还是一大片稻谷地，现在成了大朗最旺的地方之一。

　　段贤明感觉到这个城市越来越开放，越来越包容。以前掏完下水道想到事主家洗个手，都会被赶出来，催着他拿了钱赶快走，现在去做事，大家都客客气气的，对外来工也越来越尊重。

　　前段时间，大朗镇要向市里推荐3个文体活动理事，镇工会的领导把段贤明叫过去商量，“一进去人家倒水给我喝，比较热情，心里有了一阵感动”。

　　事业上，段贤明认为管道疏通有行业没产业，搞公司化运作，竞争不过那些小打小闹的，况且工作的技术含量不高，主要凭借经验，做不起规模来。现在，他的服务部也只有他和姐夫两个人。

　　说到生活，段贤明今年在老家县城买了一套180平方米的房子，孩子们为了能参加高考，也都在老家读书，每年清明、国庆、寒暑假，是一家人团聚的时候。“如果我在东莞呆着跟在老家一样，我今后肯定会留在东莞。”段贤明说，这里的生活条件肯定比老家好，主要是子女就学、社会保障等公共服务上。段贤明希望，有一天，只要为这个城市作贡献的人，都能获得同等待遇，没有条条框框的限制。

　　至于写作，段贤明说，会一直坚持下去。他想写两本书，一本围绕着母亲来写亲情，唤起工业化浪潮下亲情的日渐缺失；另外就是写一本就叫《掏粪工》的小说，写这个行业不为人知的事情，写打工经历过的种种故事，写出城市边缘人群的心声。

　　不管哪一行，都是社会链条上的一环，如果在我们这个行业掉了链子，这个城市的不少地方还真会污水横流。 

　　关于梦想，我觉得还是要实际，不能停留在无法实现的幻想之中，我希望这个城市越来越包容，所有的人在这里，都得到一视同仁的对待。 

　　人物档案

　　段贤明：男，1974年8月生人，湖南武冈人，东莞市大朗镇香莞清洁服务部技术员；业余网络写手，擅长散文撰写、时事评论；喜欢打篮球，目前是“开心快乐篮球队”的领队及主力中锋，经常带队在东莞各镇街工厂打友谊赛。广东省产业工人作家协会第一批会员之一。

　　记者手记

　　收获尊重 梦想启航

　　他不是商贾巨富，也非莞邑名人，只是一个稍有些文学情怀的掏粪工，是东莞600多万外来务工人员中的一名。1米76的身高、帅气的脸庞，很难将他与掏粪工联系在一起。在大朗黄草朗社区的一间工厂见到他时，你甚至无法和他握一下手，他正在重复着十多年如一日的工作——疏通化粪池。

　　有太多像段贤明这样的人，他们年轻时走出村庄，每个人当初都怀揣梦想，但在枯燥的流水线旁、社会的最边缘，整日为生活奔波，逐渐忘了自己还有梦。怎么办？像段贤明那样，跳出自卑，活出精彩来。

　　段贤明转行做掏粪工的前几年，也把自己的梦想搞丢了。好在他克服自卑心理，认识到自己的价值。只要是正道赚钱，工作就没有贵贱，无论是打工妹、还是掏粪工，挣钱养家，也是在实现自己的价值。

　　如果不是在论坛上发帖灌水，将自己的工作生活经历拿出来与人分享，段贤明今天可能还是个普通的管道疏通工人。随着心结的逐渐解开，他从一个不会上网打字的人，成长为武冈人网“常务副主席”，成为省级征文一等奖的获得者；他重拾高中时的爱好，拉起了 “开心快乐篮球队”，如今队伍也有近30人，逢周一、三、五坚持开展活动。

　　段贤明的工作是辛苦的，但生活是精彩的。在被人问起现在的梦想时，他会陷入思考：是赚更多的钱，让老婆孩子过得好一点？是坚持自己的文学梦想，写出两本让别人认可的作品？还是能和东莞融为一体，在这个城市里扎下根？这些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段贤明说的：关于梦想，还是要实际点好，不能停留在幻想之中。这朴素的话语，或许正是千千万万在莞打拼者的心声。记者 张安定/文 杨泽彬/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