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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野草》——阅读鲁迅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07日15:31 来源:人民政协网

  演讲人:钱理群

  简介:

  1939年1月生。北京大学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曾兼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等职。主要从事现代文学史研究,鲁迅、周作人研究与现代知识分子精神史研究。著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合著)、《丰富的痛苦》、《心灵的探寻》、《与鲁迅相遇》、《周作人传》、《鲁迅作品十五讲》、《大小舞台之间——曹禺戏剧新论》等。

  阅读提示:

  ■幸而有这一部《野草》,我们还能够多多少少走进鲁迅的内心世界,能够看到鲁迅灵魂的真和深。所以《野草》是一部相对真实地揭示鲁迅个人存在的作品,多多少少揭示了鲁迅个人的真实生命状态和真实话语的存在。

  ■鲁迅通过非常规的、大胆的语言试验和自觉吸取音乐、美术因素,把中国现代汉语的表现力提到空前未有的高度。

  ■鲁迅在考察个体生命和他的关系时,是怀着怎样一种悲凉的心情,他同样把这个命题推到绝望的极致。所以在我看来绝望是看透,是一种清醒。首先看透人、社会、历史、人性一切都是不完美的、有缺陷的。第二看透了每个人自我认识的局限,也就是自己掌握自己命运的信心。

  《野草》的“体验”

  我们讲鲁迅写作《野草》的背景一般都是讲政治背景、社会背景,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思想背景和心理背景。

  研究者注意到鲁迅《野草》的第一篇文章写在1924年9月,最后一篇写在1927年。也就是说他写作《野草》的时间主要集中在1924-1926年。而研究者又注意到在开始写作《野草》的前一年,也就是1924年之前的1923年,鲁迅沉默了一年,那年写东西很少。这就注意到鲁迅的第二次沉默。鲁迅一生有两次沉默:一次沉默是1908-1918年的十年。他正经历中国社会和中国传统文化走到了尽头,如何有一个新的开始,他感到极大的苦闷。在这十年的沉默里,鲁迅做了两件事,一是沉入民间,一是沉入古代。把生命沉入古代、沉入民间来寻找一个新出路,然后有了五四运动时期的新爆发,这既是思想的爆发,又是文学的爆发。第二次发生在1921年前后,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期新青年发生分化,“我又经验了一次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在沙漠中走来走去”。这是一次对启蒙主义的大绝望。

  但鲁迅把所有外界的问题都转化为自我生命的问题,他把启蒙可能性的外部危机转化为自己的内部危机。如果说鲁迅第一次沉默是沉入民间、沉入古代,那么第二次沉默他则沉入到自己生命的最深处,进行自我拷问。因此整个《野草》就是一次自我生命的追问过程,这里有希望与绝望的纠缠,光明与黑暗的徘徊,生和死的抉择,而且直指死亡的追问,向死而后生。他的生命也因此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广度和力度,最后的一切都转化为文学,所以我们看到了鲁迅最后十年以杂文写作为主体的文学创作,是他的生命和文学创作的第二个高峰。这些创作实际上是一种最深刻的生命体验,承担着中国社会在转型时期的一种艰难和痛苦的幽深意识,这是一个方面。

  第二个方面,我们注意《野草》的题辞中一开始就说“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这提醒我们,在鲁迅生命感到绝望的时候,不仅有一个生命的拷问,还有一个语言的困境。也就是说鲁迅第二次非常幽深的生命体验,不仅是人所未曾经历过的,而且是语言所难以表达的。但鲁迅作为一位真正的语言艺术家,偏偏要挑战这个不可言说,并试图用语言来照亮这个难以言说的存在。

  于是他进行了一次空前没有的语言试验。他基本采取两种办法,一种办法是大胆创造一种非常态的语言形式,有意地破坏语言的规范,目的是要表达那个难以言说的生命存在,这是他的一个试验。另一种是自觉地采用西方现代美术和现代音乐的手法,他要沟通文学、音乐和美术,建立一种具有优越性和强烈的线条感、色彩感的语言试验。所以鲁迅通过非常规的、大胆的语言试验和自觉吸取音乐、美术因素,把中国现代汉语的表现力提到空前未有的高度。其实,周作人早就说过,汉语不同于其他国家语言,它有非常大的特点,具有装饰性,同时具有很强的音乐性。但鲁迅现在把这样一种汉语原有的装饰性、音乐性和现代的美术、音乐结合起来,为汉语表达现代人难以言说的生命体验开拓出一个新空间,这样也就为现代汉语的表现能力开拓了一个非常广阔的前景。鲁迅在《野草》所做的试验,可以说是一次空前绝后的精神历险,同时也是一次空前绝后的语言历险。毛泽东主席有一句诗“无限风光在险峰”,在生命险峰处见到语言的无限风光。他在生命体验的深度、高度、力度和语言试验的大胆开拓这两个层上,把中国文学以至世界文学推向一个高地。

  这样也就提示我们,进入鲁迅的《野草》,最基本的途径也是这两个:一是生命体验,阅读的过程应是我们和鲁迅进行生命的交流、撞击的过程,而阅读的结果将会把我们的生命提高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高度、力度和深度。另一方面就是语言体验,我们要通过语言进入鲁迅,通过鲁迅的语言进入鲁迅的语言世界、内心世界,通过对语言的感悟来达到对鲁迅生命体验的认同。因此我们要感悟鲁迅具有这样一种音乐性和美术性的语言的话,最好的途径是朗读,通过朗读来感受他的语言,然后进入他的生命。

  为自己写作的《野草》

  第二大背景,我介绍一下鲁迅自己对《野草》有一些什么说法,这有助于我们对《野草》的阅读。大体上,鲁迅对《野草》有三种说法。第一种是想告诉他的朋友萧军“那是我碰了许多钉子之后写出来的”,也就是说鲁迅的《野草》写作,确实还有现实背景。鲁迅还具体揭示了有几篇文章是为什么写的,比如因为要讽刺当时盛行的失恋诗,所以写了《我的失恋》;因为憎恶社会上旁观者多,所以写了《复仇》第一篇;因为惊异于青年的消沉,所以写了《希望》等。这些作品也是鲁迅作品中相对比较有理由的,有现实背景的,比较容易读。

  对《野草》的另两种说法就很重要了,他说他的哲学都包括在《野草》里,另外还说“我所想的和我所写的不一样,我为自己写作和为别人写作是不一样的”,这就有了两个“不一样”,他所想的和所写的不一样,什么意思?鲁迅说过,很多人都认为他写的都是真话,其实这个太简单了,他确实不想太欺骗人,但他也未必把心里所想的话全面说清。所以这是有区别的,不说假话是底线,但未必把心里想讲的话全部都说出来,他还有所不说。鲁迅说他现在已经写出来的一部分,很多人看了,都觉得他太冷酷了,他说其实未必,如果他把心里所想的最恐怖、最冷酷的话都说出来,如果有人愿意听,这个人就是他的好朋友,但如果这个人都不敢听,他也无所谓。所以鲁迅所想和所写是不一样的,我们需要注意。

  另外鲁迅说“我为自己写作和为别人写作是不一样的”,我们大致所熟悉的、读得最多的鲁迅的小说、散文、杂文都是为别人写的,这个“别人”是什么?他说是三种人:第一种是那些为中国而奋斗的、孤独的战士,他们非常寂寞,所以他在旁边为他们摇旗呐喊;第二种是那些年轻的、正在做着好梦的青年;第三种是鲁迅特有的“敌人”,他是为敌人而写的。这就决定了他的写作特点。为孤独的战士写是为了鼓励他们,因此不能把话说得太悲观,要给他们以安慰;面对正在做好梦的青年又不忍心把他们的好梦给打破,所以也要说一点光明的话、说一点舒服的话;对敌人更不会说内心的悲苦,免得他高兴。所以这些为别人写的作品并没有把他心中最黑暗的、最痛苦的、最冷酷的部分透露出来,更多是给我们一些光明的亮色。

  那真正为他自己写的作品是什么?只有这一部《野草》,所以他说《野草》是他的哲学。也就是说,《野草》是一部多多少少透露了他极端黑暗、冷酷的一些内心体验,多多少少吐露了他自我的真实灵魂的血肉。当然,你们要注意我的说法,是“多多少少”,也只是一部分而已。不过,幸而有这一部《野草》,我们还能够多多少少走进鲁迅的内心世界,能够看到鲁迅灵魂的真和深。所以《野草》是一部相对真实地揭示鲁迅个人存在的作品,多多少少揭示了鲁迅个人的真实生命状态和真实话语的存在。真实的鲁迅话语是存在于《野草》里,这就是《野草》的特殊艺术。

  鲁迅的散文有两种话语方式,中学课本里选得比较多的《朝花夕拾》里的作品是一种闲话风的散文,而《野草》是独语体的散文。所谓闲话风的散文主要是一种交流,要求或者渴望与读者进行交流,是一种任心闲谈,这时候作者的心态是闲适、从容的,语言结构是随意、任意而谈的,注重于心灵的交融。但《野草》是独语的,鲁迅说过,在他遇到痛苦时,他总是自己一个人躲进丛林里,自己舔干净身上的血迹。《野草》就是这样一部作品。有一段话可以看他写作《野草》的心情,他说“除我以外,没有别人。我沉静下去了。……前面则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似乎要扑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他是在这样一个非常寂静的、个人的、唯心的状态中写他的《野草》。这样的独语是拒绝交流的,他不对心灵沟通给予任何希望,他不需要我们理解他,更不需要我们同情他,因此他自觉地要把读者推向一定的距离之外。这样的独语是以读者和作者关系的紧张、排斥为存在的前提,因为唯有排除他人干扰,他才能够真正独自直面自己的灵魂,看到自己灵魂的最深处,才能够捕捉这些难以言说的感觉、直觉、情绪、潜意识,进行更高更深层面的哲学思考,这是名副其实的心灵探险。

  因此,我们读《野草》,也必须静下心来,甚至要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进鲁迅那个痛苦的心理,千万不要打扰他,要静静地、默默地去感悟。但即使这样,仍然不能排除鲁迅内心的紧张、焦灼,而且为了拒绝我们,鲁迅必须创作出一种另外的艺术世界——要采取陌生化的手段来创造一个陌生的艺术世界。因此,他要排除通常的写实、描摹这样的手法,而最大限度地发挥他的艺术想象力去创造一个变形的艺术世界,创造一个让我们感到惊骇的艺术世界,这样在鲁迅笔下就涌现出了梦的朦胧、沉重与奇诡,鬼魂的阴森与神秘,奇幻的场景、荒诞的情节、奇突的想象、幽深的诗情,所以充满着奇峻的艺术。但这样一个充满着艺术变异的创造,给鲁迅带来极大的趣味,我们读《野草》可以想象到当鲁迅笔下出现神来之笔时,他有一种陶醉感,甚至有些你想不到的句子突然爆出后,我们感到惊喜,我相信鲁迅也感到惊喜,他一定得意极了。所以,正是这样一种语言、艺术的创造性,多少缓和了鲁迅的内心焦虑,所以我们读《野草》,不仅可以感受到他的焦虑,同时还得体会到他的得意、他的陶醉。因此,他并不总是沉重的。如果你读《野草》只是感到沉重,大概你没完全读懂,它是一个非常博大的世界。

  《野草》中的哲学

  我经常说自己读鲁迅是三个层面:第一读鲁迅,第二接着鲁迅往下讲,第三接着鲁迅往下做。所谓“接着鲁迅往下讲”,是鲁迅的许多命题几十年前提出来,现在中国社会和世界社会经过几十年变化,我们对鲁迅原来的命题就有新的体会、新的认识,甚至会有新的发挥。所以今天就讲讲我个人的一个理解,当然这种个人理解是我理解的鲁迅哲学,要说明两点:第一,《野草》是一个非常混沌的、感性的存在,我要讲的会归于理性化,要分析,可能会把它原有丰富的意义简单化,我这个讲解在一定程度上既是发挥也是曲解。第二,我这个解读不是唯一的,不一定正确,大家可以认同也可以否定,即使认同我的解说,我也是姑妄说之,大家姑妄听之。

  鲁迅哲学的基础是对一个人的个体生命的、生存困境的一种无情的揭示,因此他这种揭示引起今天仍然生活在生存困境中的人们的很多感受。我认为他把人的个体生命放在两个坐标上考察:第一个坐标是把人放在过去、现在、未来的历史纵坐标上考察个体生命甚至是他的生存困境。

  先谈未来。人们在不太有利于自己的现实环境中常常把希望寄托在未来,因此古今中外有许多关于乌托邦社会、黄金世界(鲁迅概括为“黄金世界”)的想象,也就是《影的告别》里所说的“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他对黄金世界有一个批判性说理。鲁迅提出一个非常深刻的问题:黄金世界里有没有黑暗?他的回答是黄金世界里有黑暗,而且会把人杀死,还会有新的死亡。鲁迅由此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至善至美的东西。《秋夜》一开始写了两个梦,一个梦是小红花的梦,这小红花的梦可能是诸位年轻人的梦,因为它相信一位诗人所告诉它的冬天过去了,就是春天,但旁边有一棵枣树,它说春天过去是秋天,秋天过去是冬天,不管以后是冬天还是春天,反正要反抗。这是两种不同的梦,一种是以希望为前提而反抗,另一种是不计后果地反抗。这是鲁迅对未来的否定。

  未来不行,怎么办?怀旧,看过去。一般人回忆的思维是避重就轻,总回忆那些美好的、光明的东西,而把那些丑陋的、黑暗的东西尽量忽视。但鲁迅相反,他是避轻就重,越沉重的、越痛苦的事越要讲,最典型的例子是《风筝》。《风筝》回忆小时候把他弟弟的风筝给拆了。当过哥哥的人都会知道,小时候欺负弟弟难道还少?这些都忘了,不会想这些事。但鲁迅记着,而且上升到它是“精神虐杀”的问题。更重要的是鲁迅的思维方式,到老了想弥补,他跟弟弟一起放风筝,就跟弟弟道歉,希望弟弟原谅,弟弟却说根本不记得这件事。鲁迅很尴尬。也就是说你想弥补都不能弥补,这是一个无可弥补的永远的痛苦。这是典型的鲁迅思维方式,和普通人非常不一样,鲁迅不仅不把未来理想化,同时也不把过去理想化。

  未来不行,过去也不行,人们就把事想绝了,我死总可以吧,死亡是一切痛苦的结束。但鲁迅又提出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死后会发生什么?《野草》有一篇非常好玩的文章叫做《死后》,说“我梦见自己死在道路上。……一辆独轮车从我的头边推过,大约是重载的,轧轧地叫得人心烦”,更可怕的是“看的人多起来了”,这还不够,还有一个小虫,像苍蝇一样,舔他的舌头。之后还有系列遭遇。这是一个典型的哈姆雷特的命题。哈姆雷特说死还是不死,讲死后怎么样。同样,鲁迅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所以死亡对他来说不是一了百了,而是新的不幸,新的痛苦,甚至新的荒唐的开始。

  那唯一的选择是什么?是正视现实。而现实是什么样的?是《影的告别》的现实,《死火》的现实。这就得出一个命题:人的生存一定是无奈的、无依靠的、无归宿的,没有那种完美的东西。鲁迅拒绝这样的东西:一是拒绝完美,强调历史、现实、社会、人生、人性就是不圆满的、有缺陷的。二是拒绝全面,历史、现实、社会、人生、人性都是有偏颇的,不可能是全面的。三是拒绝永久,一切都是过程中的,生命是不能凝固的。因此他要我们正视现实是不完美的,是有偏颇的,是有弊病的,是有限的,这才是生活的常态,这对我们是非常重要的启示。必须正视这一切才能够从中找出一条生路来,这是鲁迅哲学的特点。

  另外放在横坐标上进行考察。横的关系无非有三个:一是他人,一是敌人,一是群众。这恐怕是我们天天遇到的问题。先谈敌人。鲁迅曾说过,当下决心独自抵抗黑夜时,突然发现黑夜不见了,黑夜到哪里去了?这就是鲁迅说的“无物之阵”,这是非常深刻的概念。分明你感觉有敌人存在,有阻力存在,但要找他找不到,他不见了。另外更可怕的是什么?是面对千百年形成的习惯势力,鲁迅称之为“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杀人团反对你,而且不是有意反对你,甚至是出于善意地反对你。所以鲁迅说“死于敌人的锋刃,不足悲苦;死于不知何来的暗器,却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或爱人误进的毒药,战友乱发的流弹,病毒的并无恶意的侵入。”

  那爱我者怎么办?他说爱我者也有问题。这话说得有点残酷,因为很多人没路了,总想在爱我者中能找到一点安慰。《过客》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小女孩看过客在流血,就从衣服上撕一块布,让过客包裹他的伤口,我们看过客的反应:第一个反应是非常高兴地接受过来了,但紧接着又断然把这块小布片还给了小女孩,而且说了一番这样的话,“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这个思维大概所有人都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为什么对爱我者要诅咒他的死亡?举一个例子,许寿裳的夫人去世,鲁迅写了一封信安慰他,一方面是对许寿堂夫人去世表示悲哀,另一方面觉得夫人死了也好,这样孩子就无所依靠了,反而能够独立了。这就是鲁迅思维非常特别的地方。

  敌人是这样,爱我者是这样,群众怎么样?鲁迅对群众有一个概括:群众是看客。《复仇》中,一男一女好像要打架了,大家“从四面奔来,并且拼命伸长脖子”,然后这两人反抗这些看客,不杀了,就站着。看客觉得非常无聊。这是鲁迅式的复仇,你们看我表演,我不表演,拒绝表演。再进一步分析看客的形象,被看的人是两种人:一种是祥林嫂那样的人,生活中不幸的人。另一种是《药》里面的夏雨,这些先驱者的牺牲变成了毫无意义的东西。所以,看客既包含了中国国民性残酷的一面,也包含了中国革命的悲剧、中国改革的悲剧,一切悲哀的东西、一切有意义的东西,在看客中变成哈哈一笑,而鲁迅却说这哈哈一笑是要亡国的。我们可以感觉到鲁迅内心的沉重。

  因此可见,鲁迅在考察个体生命和他的关系时,是怀着怎样一种悲凉的心情,他同样把这个命题推到绝望的极致。所以在我看来绝望是看透,是一种清醒。首先看透人、社会、历史、人性一切都是不完美的、有缺陷的。第二看透了每个人自我认识的局限,也就是自己掌握自己命运的信心。但看透以后有两种态度,《过客》中有一个讨论:前方是什么?小女孩说前面是鲜花,老人说前面是坟,过客也说前面是坟。但在确认了前面是坟以后,也就是看透了以后,会有两种态度:一种态度是老人的态度,既然是坟,就不走了,是知其不可为而不为之;但过客选择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但看透,还采取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在这个意义上,鲁迅反抗绝望的哲学实际上是把中国的传统哲学高度综合,一方面,接近于佛家、道家那种把一些东西看透、参悟的态度;另一方面,鲁迅采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态度又是儒家的。他把这两者有机地结合起来,是对中国传统哲学的一个新开拓,同时也体现了一个现代的哲学。

  (本文系钱理群先生在同道读书会的演讲,有删节,标题为编者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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