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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守千秋纸上尘——舒群先生在本溪(王彬)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02日15:24 来源:文学报  王彬

  一

  对于熟悉东北作家群的人来说,舒群是一个不能忘记的人物。舒群本姓李,1932年加入中共,在第三国际中国组工作。1935年夏天来到上海,住在法租界巨泼莱斯路美华里的一个亭子间里。邻居是白薇。舒群原本想把小说 《没有祖国的孩子》呈送鲁迅先生审阅,但没有实现。白薇见到这篇小说,欣喜万分,转给周扬。发表之前,白薇让他署一个笔名,建议用抒怀,但他不喜欢“怀”字,而将“怀”改为“群”,从此以舒群行世。小说发表以后轰动文坛,周扬、周立波纷纷著文评述。

  1937年,舒群前往延安。当走到西安八路军办事处时,林伯渠与周扬派他与周立波以随军记者的名义去八路军总部工作,与他们同行的还有美国女作家史沫特莱。在总部,舒群给朱德做过四个月的临时秘书。1941年,舒群在《解放日报》工作,担任四版(综合版)主编。在这一时期,毛泽东与他往来颇多,为了召开延安文艺座谈会,毛曾给他写信,请他代为收集“各种各色”的意见,对他很是倚重。然而,不久便开始了延安整风,舒群也被立为审查对象。

  为什么把他列为审查对象?因为他在青岛做地下工作时蹲过国民党的监狱吗?1944年,舒群恢复工作,被调回延安,到鲁迅艺术学院,担任文学系主任。1945年,他随部队来到东北,做东北文工团团长。第二年从沈阳撤退到本溪,从此与本溪结下了不解之缘。在本溪,中共东北局成立了东北大学,舒群任校长。1950年舒群以作家身份奔赴朝鲜战场,第二年因病回国,治愈出院后被调回北京,任中国文学艺术联合会副秘书长兼中国作家协会秘书长。那时他只有39岁。

  1953年,舒群深入基层,任鞍山大型轧钢厂工地党委副书记。不久中共东北局把他调回沈阳,参加东北文艺工作者的总结工作,而与领导意见相左,哪里想到由此种下了祸根!1955年开始肃反运动,由于两年前以与领导意见相左,舒群与同是东北作家的罗锋、白朗被定为:“舒、罗、白”反党集团。舒群不服,提出申诉而被平反。三年以后,再次被打倒,而且更为严厉,开除党籍,行政降五级使用。舒群于是回到了本溪,在本溪二铁厂与合金厂任职。在这期间,舒群不断提出申诉,1962年被第二次平反。次年又被取消平反,理由是舒群的“翻案”是为丁玲的“翻案”做急先锋。四年以后,“文革”骤起,舒群被遣送下乡,到本溪桓仁县木榆子公社蔡我堡大队四小队做农民。连同他遣送下乡的还有他的妻子与三个孩子。1976年“文革”结束,两年以后舒群被第三次平反,调回北京,回到中国作家协会任顾问。

  在本溪,舒群在担任合金厂副厂长时,负责文艺工作。这样的安排,也是考虑到用其所长吧。但是,文艺以外的事情,舒群也肆力而为。他到合金厂不久,大连造船厂急需镍白铜,国家短时间难以组织进口,却不知道本溪的合金厂可以生产。舒群知道以后,立即向有关部门反映,从而解决了这个难题。后来,在舒群的努力下,合金厂成为冶金部管辖的钢厂。在那里,舒群坚持深入第一线,写出了许多优秀作品。根据他创作的小说《在厂史以外》改编的电影《白手起家》的上映,在全国引起很大震动; 他参与意见而排演的《红心虎胆》 在中南海怀仁堂上演,朱德也观看了演出。由于电影、话剧的广泛宣传,毛主席本来也要来厂看看,只是1960年发大水,把这事搁置了。

  如果毛来到合金厂,舒群的命运会有好的转变吗?现实是,短篇小说《在厂史以外》原本受到赞许,在1964年开展的整风运动中,却被批为反党作品,而使他饱受磨难。这种磨难不仅是身体的,也是精神方面的。有一个本溪的年轻工人喜欢文学,经常向舒群请教,也为舒群所喜欢。《在厂史以外》 受到批判以后,这个年轻人被组织找去,以组织的名义,让他揭发舒群是如何腐蚀青年人的:“要害是:已经有了工厂史。为什么又来个‘厂史以外’?”通过这样的人物进行这样的批判,对舒群应该是锥心之痛吧?在“文革”的风暴中,舒群更是处于风暴中心,作为本溪最大的反党分子被拉到市政府广场批斗,但是舒群没有低头,而是高声抗辩,被打掉了十几颗牙齿而依然不服。

  二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舒群也仍然没有忘记他对文学的思索与研究。我最近读到他著述的 《中国话本书目》,很是惊诧。探讨这样的话题,需要大量资料与平心静气的心态。在动荡的日子做这样钩沉,真是难以想象。但是舒群做到了,而且他所做的,不是单纯地爬梳索引,而是在梳理史料的基础上进行理论上的探讨。比如,关于话本与底本的关系,他认为底本是“说话人备忘、授徒的笔记手册,是话本的母本”,而话本则是说话人依据底本敷演的口头创作,是经过加工记录的本子,是底本的子本。底本是底本,话本是话本,其间虽有血缘关系,却具有两种不同性质,二者之间应该有一个明确的解说。这个问题说清了,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有些话本简略粗糙,这很可能是未经过加工整理的底本。但是多年来,底本与话本混淆不清,“识别话本较易而底本较难”,作为底本,或者是依据旧文摘录拼凑而成,或者是采用新语速记提要,而“一概简化”,以及“语较俚拙,理欠通”,甚至近于“殊可发噱”。一般说,在底本中虽偶见“精华”,但仍多存“糟粕”,从而对底本的特征做出了明确分析。区分底本与话本,是舒群先生研究中国小说演变过程做出的重要贡献。在这个基础上,舒群进一步提出中国传统小说的话本拟话、话本拟作与底本拟作的观点,从而将拟话本的研究工作多层次地深入展开,这些都是极其富有建设性的见地。中国小说与西方不同,是从变文到俗讲、到话本,再到拟话本这样一个发展过程。研讨中国小说叙事特征,是不能够回避中国传统小说的,而话本与拟话本则是其中的重要元素。但是,五四以后,这个传统被斩断了。西方的文学样式占据文坛主流,原本的小说样式被彻底边缘化了。多年来我们对此认识不够,而中国小说要走向世界没有自己的叙事经验是难以想象的,从这个角度说,舒群先生这部《中国话本书目》的价值就在这里。

  1915年,缪荃孙刊行了《京本通俗小说》,这是一部著名的话本小说集,收录了 《错斩崔宁》、《碾玉观音》、《西山一窟鬼》、《冯玉梅团圆》、《志诚张主管》、《菩萨蛮》、《拗相公》与《金主亮荒淫》等。其中,《拗相公》讲述王安石的故事,在讨论这个话本的源流时,舒群例外地引述了王安石的一首诗《读史》,诗是这样写的:

  自古功名亦苦辛,行藏终欲付何人?

  当时黮黯犹承误,末俗纷纭更乱真。

  糟粕所传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

  区区岂尽高贤意,独守千秋纸上尘。

  “丹青难写是精神”,常为今人引用;“独守千秋纸上尘”,则鲜为人道。我却更喜欢后句,如同喜欢杜甫的“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我喜欢这样的孤独与这样的不屈,“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 左丘失明,厥有 《国语》……”,这样的话对中国的文人至少是传统的中国文人是有撼人心魄的力量的。我不知道舒群先生是如何之思,而那位曾经令舒群锥心的年轻人,多年以后,带着儿子看望从北京返回本溪的舒群,一进门舒群就问他:“你多大年纪啦?”那个曾经的年轻人回答:“五十啦。”舒群又问他的儿子:“你呢?”孩子回答:“我十九岁。”舒群长久不语,半天说了一句话:“我认识你那年,我就像你那么大;你,就像他这么大。”

  长久不语的时刻,舒群在想些什么?也许他想起了1946年,风雪肆疟的冬天,他指派一位同志去沈阳寻找排字用的字位表,他那时担任东北局宣传部文委副主任。而那时全副美式武装的国民党军队正在日夜兼程地向沈阳开进,而这个同志却要独身一人穿过敌占区,舒群十分担心,再三叮嘱他要格外小心。出发的那天,这个同志后来回忆,舒群带着在铁路局工作的雷汀到本溪的宫原火车站送行。雷汀把他扶上守车,只听一声长鸣划破夜空,火车开动了。“漫天的大雪和弥漫的蒸汽渐渐吞没了一切,可是隐约中,我见舒群胡髭挂满白霜,还在频频地向我挥手。”我不知道舒群在这一刻——“胡髭挂满白霜”的一刻,想起了什么,我想可以肯定的是对战友安危的牵挂与万丈的革命豪情,而不是其他,从而在刹那之间,定格于此,定格在本溪火车站挥手的刹那之间,同时也定格在本溪浩荡瑰丽的大湖与静谧安详的小湖,如诗的森林与坚硬的钢铁之间,而舒群先生的魂魄也早已长眠于此,无需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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