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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强悍的前辈而下(王安忆)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01日13:28 来源:文汇报 王安忆

  依年分看去,《收获》六十五年总目录几近于一部共和国的历史,而颇具意味的是,1966年第三期之后,直至1979年第一期,总共十二年六个月空白,最直接的解释是停刊,然后复刊,但其中却暗含一个潜在的事实,就是文学与历史的紧张关系。这种紧张关系或许贯穿在所有的文学史中,即包含了个体经验和集体经验的差异,也包含先知先觉与后知后觉的差异,但我相信没有一种情形是如《收获》表现得如此彻底。十二年六个月里,全都缺席表达,陷入无语。这样说来,我们又不能单纯将《收获》当成历史来认识,由于文学总是企图重建生活状态,它就带有很大程度的虚拟性质,沉默可能是虚拟的最极端表现了。连贯的时间在此凹陷,形成黑洞,无论多少坠落都没有回声。

  从《收获》编年选的目录追寻,停刊前入选的最后一部作品为1965年第四期上金敬迈所著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欧阳海是那个时代家喻户晓的英雄士兵,为保护铁路安全,从车轮下推出受惊的战马献出年轻的生命。共和国在它的草创时期,涌现无数英烈,他们大多有着贫穷与卑屈的童年,社会变革给他们展现了崭新的前途,为奴为仆的命运一跃而成天下主人,于是摒弃一己之心,走向广阔的人类理想。为英雄立传也是那个时代里普遍的文学愿望,而《欧阳海之歌》不同以往,无论描写乡村还是军旅,都洋溢生活气息,使人物脱出概念的窠臼而获得性格。这常情常性并没有减损高尚的观念,而是升华了人性。这是一个升华的时代,从某种意义上说,它特别合乎文学的性格,文学总是关心生活应该是什么样,而非本来是什么样。上世纪初的美国作家格特鲁德·斯泰因,就是她对海明威作出“迷惘的一代”的评语,从此成为一个集体性的命名,专指“二战”后失落人生价值的虚无主义。她的名言是:“个人主义是人性而共产主义是人类的精神。”文学不就是探寻精神的深度和广度的吗?

  再向前追溯,直至编年选起首,1957年创刊号第一期上,老舍先生剧本《茶馆》。这一个开篇又有一番意味,那茶馆经历晚清民初,再到日本入侵北京,国运式微,人事变迁,最后一幕里,三个老人自己为自己的身后出殡,纸钱漫天撒开,实是在替一个旧文明送葬。这文明实在太悠久,太深邃,太精致,不免伤于纤巧,熟到烂熟,于是盛极而衰。我想,老舍先生,还有《收获》的创始人巴金先生,都是由衷地欢迎新时代的到来。他们身处社会的更替,比谁都了解破天荒里的原始性,简单、粗陋、生硬,可是生机勃勃。他们宁肯屈抑着自己,约束性格,克服温情,学习新的文学,将期望寄予未来理想国的诞生。事实上,希望真的在闪烁光芒,无论成熟的作家,如郭沫若、李劼人、周而复、柳青、周立波,还是年轻的写作者浩然、金敬迈,都在努力工作,建设社会主义的文学。单从这时期篇目的名字,就可看见一个朗朗乾坤:“上海的早晨”,“野火春风斗古城”,“创业史”,“迎春花”,“山乡巨变”,“艳阳天”,“欧阳海之歌”,等等,等等。可是,世事难料,热情的讴歌在寒噤中黯然收尾。

  越过岑寂的十二年零六个月,编年选所收录第一篇为1979年复刊后的第二期上,从维熙中篇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就此,在激烈的历史批判中,《收获》拉开新时期的帷幕。这一个文学世代,以怎样的繁荣作描绘都不为过,压抑了那么久的思想、感情、经验,还有创造的才华,在这一时刻喷薄而出,奔腾之势不可阻挡。文学的批判是一种神奇的力量,它以破除而实现建设,以取消而收获果实,从政治社会意识形态,到人生价值,再到文明检讨,以至文学观念,叙述形式,步步犁铧,步步生花,又是一个新世界。然而,此新不是彼新,前一个“新”里,将个体作牺牲为文学献祭,借用斯泰因的说法,企图将人性提升到人类精神,结果事与愿违,陷入巨大的虚无。于是,就在这一个“新”里,失语的个体一并发声,刹那间众声喧哗。

  人性,可能是八十年代使用频率最稠密、讨论最热情的概念。经历过那一个无我的时代,“人性”就具有了革命的意义。中国固然有着自己的叙事传统,但我们的近代小说也许更得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与西方启蒙思想接近血缘。在此时刻,欧洲文艺复兴以来的人本主义,理性主义,现代主义,先后几百年的思潮,一并来充实与丰富我们的人性观念,我相信,这一时期中国大陆当代文学中的人性论,远远超越字面本义。好比生产关系冲击生产力,词汇已经不够用了,新的又来不及产生,于是字词的仓储无限膨胀,增扩容积量。生长激素继续加剧活跃度,单是西方的思想养料也不够用了,需要开发新的资源,于是取道拉丁美洲文学大爆炸,返回本土,溯时间而上,追文明源头,我以为这可算作寻根文学的成因之一种。我们的五千年历史,熟到不能再熟,在老北京的茶馆里,被前朝遗民撒着冥币送走的文明,忽然被发现殿堂之外,尚有更广阔的民间,在长久的闲置中,熟土又成生土,将养将息,地力足得很哪!编年选中,1985年第六期上张承志的中篇小说《黄泥小屋》,普遍认为当属于这一文学浪潮的代表,这一代写作者在完成知青文学的使命之后,继而担任了寻根运动的排头兵。然而,当我审视编年选的目录,却有了新发现。在《黄泥小屋》之前,1984年第一期上邓友梅的《烟壶》,再前面,1983年陆文夫的《美食家》,可不是早开始重新虚构旧文明了!开拓者更可能是他们。在轰轰烈烈的旗鼓大张之下,已经有先行者悄然趟下路径。

  我们时常怀念八十年代,张承志,就是写《黄泥小屋》的那个人这样描绘:开明的文化官员,编辑是我们的老师,出版与发表的严格选择,既坚持标准,又鼓励实验,同行间的正当竞争,还有前辈——是的,前辈,供我们承继,也供我们背叛。九十年代初,在一个颁奖会上,张贤亮,编年选中所收录的作品为1984年第五期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他走到我们这堆人里,对我说:据说你的《叔叔的故事》里的“叔叔”是我,那么我就告诉你,我可不像“叔叔”那么软弱,你还不知道我的厉害!他的话里携带了一股子威吓的狠劲,令人骇怕和生气,可如今想起来,那景象确实有一种象征,象征什么?前辈!前辈就是叫你们骇怕和生气,然后企图反抗,这反抗挺艰巨,难有胜算,不定能打个平手。有强悍的前辈是我们的好运气!

  许多事情在同时发生。被遮蔽的历史继续揭露出来,1980年第一期,张一弓《犯人李铜钟的故事》,仔细回顾,小说描写的事件,正嵌在《创业史》和《艳阳天》两个时间段之间,那如火如荼的农村建设景象之下的阴郁突起在眼前,可谓惊心动魄。历史批判越来越深入,不止是简单的愤怒,与《大墙下的红玉兰》同年发表的,还有冯骥才的《啊!》。这一声“啊”,可说别开生面,还有那个惊叹号,流露出惊愕的表情,于是,悲剧便预示了荒诞的喜剧感。之后,1981年第三期上,王蒙的《杂色》,以抒情的格调重新认识被否定的历史中,具体人生的价值。我以为意义重大无可估量,它使个体超出了全体性的政治遭际领悟生存本质的美学,从而改变命运。再回到1980年第一期,谌容的著名小说《人到中年》,在我看来,这一个文本有着双重含义。小说中那一对医生夫妇,度着柴米油盐的琐碎生计,可是我们很难忽略“医生”这一职业里救赎的隐喻。我不以为这是作者出于无心为人物作的选择,无心也没关系,事实上,他们就是医生,治病救人是他们的工作。一个百废待兴的人间社会,生活,事业,养儿育女,身体健康,可说千疮百孔,捉襟见肘,要以一己之力补天,最后落得心力交瘁。即使放弃隐喻,回到小说描绘的故事表面,革命也正潜在地发生,政治意识形态在日常状态中解构,也许更接近着事情的核心部分。现实主义渐渐脱出社会批判的窠臼,走向更广阔的空间。接着,1982年第二期张洁的《方舟》,阶级社会裸露出男性中心的真面目。这一代作家,人称“右派作家”,并不完全有“右派”的遭遇,但都是人格独立,敢于怀疑,从这点上说,称“右派”也没错,果真是锐利,总是他们,一层一层破开硬土,垦出新田,种植新天地。路遥的《人生》接踵而来,那高加林其实就是《创业史》中的梁生宝,《艳阳天》里的萧长春,以及犯人李铜钟,都是传统农村的挑战者,但所接受教育的来源不同,不是在土改革命和军旅生涯开拓眼界,而是现代学校。于是,这一个农村英雄便染上小资产阶级的忧郁病,和前辈们不同,他的奋斗充满个人主义的利己性。这一个崭新的农民人格,应当说是五四知识分子开启民智的思想果实,自我意识觉醒,终于在半个世纪以后,新时期文学的历史批判中诞生形象。

  还是在此同时,小说的叙事模式破旧立新,气势十分张扬。1986年第五期,马原的小说《虚构》,亮出小说的底牌,揭去了小说在现实前提之下进行的假定性,行为与口号多少是鲁直的,却可显见得颠覆的决心,仿佛是说了再做,义无反顾。接下去的情形只看篇名就可略知一二:《信使之函》、《迷舟》、《一个谜语的几种猜法》……这就是新时期文学史上被称为的“先锋文学”。在信息量流通的今天,与其学习的西方现代主义对照,无论发生的背景还是实践的方式,也许有许多可疑之处,甚或至于,它对我们方才回归不久的经典现实主义表示的不敬,一定程度破坏了循序渐进的自然过程,引起基因突变,结下催熟的果实。可是,我们不是封闭得太久了吗?一旦开放,怎么挡得住八面来风,又怎么挡得住天地造化的时机!我原先以为,先锋文学带了一股子蛮劲,将到此为止分野明晰,目的清楚的文学潮流冲出堤坝,溃散了力量;多年以后,我似乎隐约意识到,就是这溃散,将各个运动的思想集合起来,或者说混淆起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还是那句话,文学以破除而实现创造,即使取消,一旦进入虚构便又成为存在,甚至比真实的历史更要肯定,因为它脱离了时间的流逝,承载于另一种质地坚硬的载体,想象的记忆。

  回首望去,那一段日子简直眩目。我尝试将事情一一排序,以因果为列,编年选显然也是为此努力。但依然不免交替错落,似乎能量在一瞬间爆发,已经不能确切纳入某一个概念。1988年第二期叶兆言《枣树的故事》,次年苏童的《妻妾成群》,题材与写法都越出新时期文学的主流,倒是接近着更前代也更边缘的民国小说。从“五四”继承而来的新文学理论都难以为其命名,似乎无法解释它的来源,因而无法推测预示着什么样的趋势。然而,它们的陌生和新鲜却触目地流连在视野,无法忽视。在这令人激动的困顿中,八十年代落下帷幕。

  我想,下一个世代是接续和发展了上世代末的无名状态。王朔出场了,有人将其标以“痞子文学”;可李晓《叔叔阿姨大舅和我》又将痛楚从玩笑中打捞出来,恢复了严肃性;《老旦是一棵树》里,几千年不变的乡土变形了,再度瓦解严肃性;余华来了,再将荒诞拉回正剧,却推向地老天荒的远景,诡异的是,《活着》的那名流浪歌手似乎来自《动物凶猛》;然后是《接近于无限透明》,几乎没有任何准备的,世界进入抽象,之前所有的具体性在此演化成自然法则……你不能说事情完全断了连贯性,在纷繁的表面之下,一定有着某种潜在的关系,包含着更严密的逻辑。李锐、莫言、尤凤伟,这些寻根运动的领军人物此刻方在编年选中露面,却已是新表现。方方、池莉、韩东,被短暂地命名为“新写实主义”,我猜测,多少有些勉力而行,大约企图为他们笔下的市井图画作一个归纳。市民生活可说是五四以来文学的尴尬,或者成为新感觉派的颓废景象,或者是做左翼作家批判对象,在这时候却呈现出人生价值。“新感觉”这三个字其实不足为其定论,何况,写作早已经超出任何范畴,写作者也不愿驯服于概念的划分,兀自活跃变化,比如说阎连科、迟子建、还有毕飞宇,你说他们归谁?概念在积极修正和扩容,不是加进了东西、北村、李洱……依然无法概括蔓生蔓长的文学现象,于是,“新写实”也半途而退。这景象,令我想起作家阿城的一篇小说题目:遍地风流!

  从编年选目录看,无论作品还是作家,都出现密集的状态,不再有独领风骚的人和事,取而代之的是四处揭竿。众声喧哗之下,也是能量分散。汹涌澎湃之势逐渐平息,激情和才华平均分配,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大约就是文学的常态。不再有过度抑制之后的井喷;不再有一代人和几代人的压缩换来另一代人的膨胀;不再有封闭之后的泥沙俱下,而是依着万物生长的规律,有四季更替,春种秋收,丰欠并蓄。大自然的运转有着自己的周期,盛衰相易,好比寻根运动提出文化的概念,如今已成泛滥,后缀于各种名词,又进一步演化成“国学”,促进外交战略;八十年代人性观,派生出利己,私欲,感官意识形态,陷入道德虚无,等待又一代愤怒青年起来反抗。分散的能量正在暗处聚集,认识也在酝酿之中,思想即便在那个禁锢的年代里也没有停止工作,现在就更不会休息,只是需要时间。从人类史的长度来看,十年,二十年,以至六十年,距离我们都不算太远,难免会有盲点,再等上一个十年,二十年,六十年,也许才能露出端倪。历史中的虚构轮回地递进,这也是虚构中的历史,它不是忠实,而是诚恳地我在,我看,我思,然后我写。《收获》编年选就其亲历亲为而记录下了这些。

  (本文系作者为《<收获>年度经典作品精编(1957—2013)》所写序言,题目为本版编辑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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