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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童话的路上——忆严文井(高洪波)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2月25日10:01 来源:人民政协网 高洪波

  虽然许多作家和诗人都不失赤子之心,但恐怕没有谁会乐意以“孩子”自诩。上世纪70年代,当我访问老作家严文井时,他介绍完自己漫长的人生和写作生涯之后,却诙谐地承认自己“是个六十岁的男孩子”。这种坦然的自白,使人看到了一颗率真的童心在跳动,而恰恰是因为这可贵的童心,才使我们有了一位个性鲜明的童话作家,孩子们有了一位可亲而又可敬的艺术园丁。

  1932年,当严文井还是一名高中生时,就已经开始发表作品,如果把这最初的文学活动也包括在内的话,他已经在文学创作这条崎岖的道路上行进了半个世纪。在这50年间,严文井经历了大时代的风风雨雨。从他青年时期对真理的求索,到投奔延安寻找救国救民的道路;从他经历了“十年浩劫”的磨难,到迈进历史的新时期;岁月流逝,人世沧桑,唯有一颗童心仍在他胸间跳动不止,不但没有磨损丝毫,反而更加炽热强烈。因为他热爱孩子、对孩子们的成长有一种执著的使命感和责任心。这可从新版《小溪流的歌》(人民文学出版社)、《严文井近作》(四川人民出版社)、《严文井童话选》(吉林人民出版社)、《严文井童话寓言集》(人民文学出版社)等一大批富有时代特色和清新优美的童话中得到印证。

  在一次访问文井的交谈中我才知道,他出生在湖北一个中学教员的家庭,父亲经常失业,家庭生活艰辛。他是老大,要帮助照顾幼小的兄弟们,于是还常常承担给小弟弟编讲故事的任务。那时节,他观察过蚂蚁们忙碌的生活,想象着那小小的昆虫王国的情景;他坐在长江边上注视过各种船只航行,憧憬着“孤帆远影碧空尽”的远方世界;他做过奇幻迷离、色彩斑斓的梦,这梦,直到他老年时,仍温暖着他的心。虽然童年的现实生活充满了悲凉和寂寞,但他却仍向往着美好的未来。10岁时,他就一口气读完了《西游记》,接着就是《三国演义》、《水浒传》和《七侠五义》。由于酷爱幻想性强的小说,他又找到《封神演义》、《镜花缘》、《聊斋志异》,正是这些富有民族特色的古典文学作品,给了严文井以最初的精神营养。紧接着就是了不起的安徒生了。安徒生的书里虽然写到许多奇特的事物,但他引导人去经历的却不只是奇异的世界。从他的如画的散文里,严文井感到一种诗意的享受,并意识到了童话和文学的巨大的力量。他开始有了一种朦朦胧胧的创作愿望,要用笔来补足自己从前没有得到的东西。

  当他尝试着用笔写点什么,还与童话无一点干系。这时的严文井写诗、写散文,也写小说。他以细腻的艺术感受,写成了他的第一本散文集《山寺暮》,这时正值“卢沟桥事变”的前两个月。接着长篇小说《一个人的烦恼》和一批报告文学相继问世。他追随着时代的脚步,要用文学来参加战斗。他在延安“鲁艺”任教期间,抱着对旧时代的诅咒和对新生活的热望,终于寻找到一个得心应手的文学形式——童话。他一口气写了9篇童话,集为《南南同胡子伯伯》,1943年在重庆美学出版社出版。从此,儿童文学作家严文井出现在文坛,以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赢得了大读者和小读者的喜爱。而他的一颗童心,也借助于童话这种最合适的形式,得到痛快淋漓的表现。

  童心固然可贵,但作家为完成和表现童心所做的努力,所形成的艺术境界更使人感到珍贵。在访问时,严文井多次强调过:“童话虽然很多是用散文写的,而我却把它算做一种诗体,一种献给儿童的特殊的诗体散文。安徒生童话之所以使我震动,不是故事的情节,而是内在的诗意。”在严文井的创作中,这种诗的追求是异常明显的。他在上世纪50年代创作的《小溪流的歌》就是一首无韵的诗。那起伏的山峦、蜿蜒的溪流、江河、大海、阳光,构成一幅气势恢弘的图画。而《南风的话》、《歌孩》、《浮云》及《春夏秋冬》等篇,熔自然风物和深刻的哲理于一炉,使执著的现实感与宏大的理想和谐地结合起来,“未来的世纪需要我,我要促进诞生、成热和收获”(《南风的话》)。当然,把童心转化为诗心,是一种艺术风格的追求。对于小读者来说,似乎还不能使他们完全满足。要补充的是文井作品中洋溢着浓厚的儿童情趣。这就要涉及作者的匠心。谈到这一点时,严文井深沉地说:“有人觉得儿童可爱,当做玩具。我从来是认真的,把儿童当做我谈话的对象。我们要把孩子当做能思考的小人,平等地对待他们。对他们讲话要开诚布公,不说套话。以这样一种态度写书,就不会把孩子当成什么也不懂的可以瞎糊弄一番的娃娃,就能写出既有趣,又有深刻思想的书来。”他主张儿童文学作家要学会用儿童的眼睛观察生活,力争多懂得一点孩子。

  在严文井的童话创作里,这种充满儿童情趣的场景、生动的细节俯拾皆是。在即将发表在《朝花》第6期的一篇新作《“歪脑袋”木头桩》里通过一个小男孩雕刻的木头桩的头像的故事,表现了老人的一种固执而又可爱的性格。从老木桩头像被一群工人刨掉后改成长椅子后的寂寞,到一群小姑娘们拴起皮筋跳活了他的心、震响了埋在心底的久远的回忆,自始至终情趣盎然,匠心独运。20世纪50年代他那篇代表作《下次开船港》,把时间是物质在空间的运动形式这一很抽象的概念,生动形象地借助于唐小西的遭遇表现出来,曾经获得了许多国家的不同民族的小读者的欢迎。他们从世界各地给作者寄来信件,感谢他为自己的生活中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伙伴。

  严文井在自己的作品里,努力输入着这种信念:鼓舞孩子奋发向上,意识到作为一个中国儿童的自尊与自信,从而成为心灵美的追求者。但是这种输入不是政治概念赤裸裸的陈列,而是艺术的生动表现。如在《不泄气的猫姑娘》里,就在不动声色的艺术描写中,写出了作者对孩子的热望,赞扬了不屈不挠的进取精神。小猫姑娘的可爱而又淘气的行为,一系列的失败和挫折,使小读者充满惊喜和同情,但“春天过去,夏天将会帮助一切小动物变得成熟起来”。失败而不沮丧,永远乐观地奔向生活目标,这就是老作家给予小朋友们的启示。

  谈到启示,严文井曾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表了一篇短文,题目就叫《启示》。在这篇文章尚未发表时,我有幸在他的书房聆听了他的朗诵,当文井同志慢慢地读到“母亲在你背后,道路在你面前。母亲为你举灯照明,只要你永远记得那道光,道路就永远不会从你脚下消失”时,他停下了,深沉地说:“这虽然是写给一位青年朋友的,但这母亲和灯光的感受是我自己的。我忘不了自己在下放到湖北咸宁干校的前夜,母亲最后一次来看望我的情景。老人家一定要在我出门时为我打亮手电筒,照一道亮光。这是我母亲给我的最后一次祝福。不过,我们可以把母亲的意义推得更广,祖国也是我们的母亲。”他还风趣地告诉我,他将来写的最后一篇作品,可能就取名为《母亲》,以此表达他对祖国、对哺育过他的前辈的感谢。

  那一年,我听了严文井同志风趣的自白时,我当时在想,他的“最后的作品”,也许只是遥远的未来。而对祖国——母亲的眷眷感情,他早已在50年前就逐渐开始偿还了,这童心、诗心、匠心与雄心所凝铸的作品,不正是最好的证明吗?

  ①:严文井晚年②:严文井自画像③:严文井最喜欢猫,图为晚年的他怀抱着一只养了16年的猫。

  编者的话

  严文井是我国著名儿童文学家,曾任五、六、七届全国政协委员。同为儿童文学作家的金波先生曾这样评价严文井的作品:“他主张写‘诗意童话’……虽然他写的诗没有散文和童话多,但他本质上是一个诗人……”从金波的这句评价中,我们可以想见严文井的童话对于“诗意”的追求。严文井对于自己晚年的最后一部作品充满着这样的想象:他希望那是一部写给祖国母亲的作品,就像他对高洪波所说的——他写的最后一篇作品,可能就取名为《母亲》,以此表达他对祖国、对哺育过他的前辈的感谢。

  然而,我们真正在严文井的最后一部作品中,并没有见到他和读者们所期待的那部《母亲》,而是一篇不到200字的散文——《我仍在路上》。他的这篇绝笔之作,也成就了他的经典之作。读这篇散文,我们仿若看到他早年在《小溪流的歌》中所流露的诗意,“小溪流有一个歌,是永远唱不完的”。为此,本刊专门选发这篇《我仍在路上》,希望藉此缅怀这位儿童文学家,从这简短的散文中,感受他“柔和的心”,和他一起走在诗意童话的路上……

  《我仍在路上》

  现在我仍然活着,也就是说,仍在路上,仍在摸索。

  至于还能这样再走多少天,我心中实在没有数。

  我仅存一个愿望,我要在达到我的终点前多懂得一点真相,多听见一点真诚的声音。我不怕给自己难堪。

  我本来就很贫乏,干过许多错事。

  但我的心是柔和的,不久前我还看见了归来的燕子。

  真正的人正在多起来。

  他们具有仁慈而宽恕的心,他们有眼泪,但不为自己哭。

  我仍在路上,不会感到孤单。

  我不会失落,因为再也没有地方可以容我失落。

1995年6月7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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