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具有独立观点的历史小说(雷达)

　　孙皓晖的《大秦帝国》气势恢弘、结构雄伟、人物繁复、场面壮观，有鲜明的思想脊骨、独立不羁的史学见解、强大的思想魄力和精神能量，有如一部庞大的交响乐。它是近些年来，历史小说领域的一个重要收获，但同时，它又是一部必然会引发争议，需要加以正视、辨析和深入研究的鸿篇巨制。

　　首先，这是一部思想型的小说。在历史小说领域，历史被消费、被解构、被戏说的娱乐化倾向比较流行，而《大秦帝国》保持史学和文学的高品位，它有思想光芒，有真知灼见，思想灵魂贯注于全篇，哪怕它有所偏执，却敢于对中华文明的起源、对先秦思想的各流派，作出自己大胆的评判。

　　作者孙皓晖认为，原生文明是一个民族的根基，这个时代所形成的文化文明，如同一个人的生命基因，将永远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影响或决定一个人的生命轨迹；各个民族对其原生文明的深刻反思，从来都是各个民族在各个时代发挥创造力的精神资源宝库。

　　与西方原生文明相比，秦帝国开创的中国原生文明更加灿烂，更加伟大。大秦帝国既创造了博大精深的文明体系，又具有强悍的生命张力与极其坚韧的抵抗力。他的这些看法，显然是经过长期深思熟虑后的意见。由于作品真正触及到中华文明的核心问题，触及到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由于大秦帝国所编织的社会文明框架及其所凝聚的文化传统，今天仍然规范着我们的生活，构成了中华民族的巨大精神资源，因而围绕这些问题出现争议是最为难得的，它是思想活跃的表现。

　　同时，这是一部充满艺术魅力的宏大史诗。现在一般的历史小说，大都撷取一些现成历史资料中的传奇故事，加以演绎编造，增加兴味，以引人入胜为能事；更有一种新历史叙述，或新史话体，多以现代人的心理揣摩历史人物的尴尬情态，以心理剖析揶揄和调笑而取悦读者，称为某段历史的现代版、幽默版，这都有消费和解构的痕迹。《大秦帝国》完全不是这样，它笔力雄健多变，或血火交融，或纤细委婉，春秋战国的酷烈战争、变法图强的智力较量、诸子百家的人文风采，以及工商云集的都市繁荣，民间文化的繁华胜景，各地风俗的夹杂展现，在小说中都有出色的还原、重构，文化内涵十分深厚。

　　在小说中，那个时代的政治、经济、文化的百般景象，都历历如绘。作者有时为表达自己的政治理想，力挺心仪的英雄，大胆采用浪漫主义的笔调，如商鞅之死的铺排渲染即是。在作者笔下，商鞅、白起、秦始皇、李斯、赵高等人物都栩栩如生。

　　在当今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重铸民族灵魂，寻求精神家园的时代背景下，孙皓晖的《大秦帝国》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我同意孙皓晖的看法，秦与我们这个时代都是中国文明的历史转折时代，都是脱胎换骨的时代。秦时代是我们的先祖正在实现由青铜文明向铁器文明的历史跨越；而我们这个时代则是跨向现代工业科学文明的历史时期。两个时代要面临的问题在本质上是同一的，如何打破旧的生产方式建立新的生产方式？如何创造新的国家形态与政治文明？如何走出人治礼治传统走向法治文明？如何建立新的生活方式？如何在信仰崩溃的沦落中建立强大而深厚的族群精神？大秦帝国并非简单的借古喻今，而是历史机缘不期然的巧合，如果不是这样的时代需要，也许《大秦帝国》的创作就不是现在的样子。

　　作者在其代后记《祭秦论：原生文明的永恒光焰》中说：“回首历史而探究文明生发演变之轨迹，对于我们这个有着五千年绵延相续而守定故土的族群，有着重新界定精神根基，再造高端文明的深远意涵。对于在各种文明的差异和冲突中不断探索未来之路的整个人类，有着建设性的启迪。深入探究足迹漫长而曲折的中国文明史，其根基点，无疑在于重新开拓中国原生文明的丰富内涵。”

　　由于作者有他鲜明尖锐的历史观点，更由于大秦史历来争议不休，这部作品引发争论是一点也不奇怪的。特别是作者认为不是周代的“仁”、“礼”传统而是秦帝国的“变法图强”传统才是中华“原生文明”的观念，他关于秦帝国非“暴政而亡”而是关外六国复辟势力和秦始皇、李斯的“失误”的“偶然性”所致，他关于由秦始皇开始的所谓“东方专制”的历史合理性的观点，他“非儒崇法”的鲜明倾向，颠覆中国以“儒”、“道”为核心的思想文化史的观点，以及关于“焚书”、“坑儒”的“真相”描写及肯定其历史正当性的观点，他对秦始皇高大形象塑造等等，都无法不在中国史学界、思想史界引起巨大的争论。我个人对一些观点也持保留态度。但这场立足“高端文明”的讨论，却有历史的价值和意义，更有重新认识定位中华文明传统的现实意义。

　　这里还要注意一点，那就是对作家的思想观点与作品宏大的艺术形象体系要有所区分。两者当然有密切关系，但又不能简单归于一。比如，我们不能因为三国演义有历史循环论和正统论，或对曹操的描写是不正确的，就否认它是一部伟大的史诗，是代代相传的经典。作家的思想观念与作品的形象体系不是完全重合的，而有可能也是矛盾的。

　　我还要表达对孙皓晖顽强执著的创作精神的肯定，他把文学当作自己生命来坚守，令人敬佩。他辞职、搬迁、隐居，在寂寞中一写就是16年，他的写作具有超越性，有远大的抱负、开阔的胸襟、超越个体的广大性；另一方面，他的写作是真正的厚积薄发，他对史料的烂熟于胸，随手拈来，越到后面越自如，争论使作家更加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