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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燕:架起心灵的彩虹桥(李琭璐)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2月10日10:30 来源:北京日报 李琭璐
①丁燕在天山天池。①丁燕在天山天池。
②丁燕重返音像带盒厂没穿工衣照。②丁燕重返音像带盒厂没穿工衣照。
③电子厂的女工说:“我们的生活真的是这样哦!”③电子厂的女工说:“我们的生活真的是这样哦!”

  2010年,并不年轻的新疆作家丁燕做出一个决定:离开生活多年的故乡新疆,前往广东东莞。她先后在当地两家电子厂、一家音像带盒厂打工,经历了200天的工厂生活后,将工厂女工们的故事连同自己的亲历记录在册,一本名为《工厂女孩》的书于2013年春天面世。该书被评为2013年上半年新浪读书“全国十大好书”之一。

  丁燕,诗人,作家。20世纪70年代生于新疆哈密,汉族,诗作入选百种诗歌选本,出版的诗集《午夜葡萄园》曾获得多种诗歌奖项。

  作别故土,辗转于异乡;离开书房,穿梭于工厂。这种地理和社会身份的挪移与改变,对丁燕来说,意味着什么?而选择改变的初衷又是什么呢?

  “在西北和东南间,东莞帮我架起一座心灵的彩虹桥。”在回答我问题的邮件中,丁燕再次重复了这句曾说过的话。

  写好南北生活的差异,也许就是丁燕的贡献所在。无论她写什么文体,她的写作最终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消除边界,“消除那种人为的、存在于心灵的边界”。很多人问她,你一个作家为什么要去打工?还有一个雷同的提问:“你怎么不像新疆人?”每次回答这类问题时,丁燕都“觉得很可悲”。大部分内地人不了解新疆,于是,“新疆”这个词便带着一种边界;“打工者”这个词也带着一种边界。她费解这些边界是谁来设定的?它真的存在吗?

  “事实上,我觉得所有这些边界都是人为的边界。人和人之间,其实没有太多不同,只是惯性的思维,造成了族群差异,然后,让各种边界四处林立。”

  而通过写作,通过所描述的故事和人物,丁燕正努力消除着人和人之间既定的边界。她努力地告诉读者:人和人之间存在差异,但不像人们设想得那样可怕。“你到新疆去,新疆人生活得活色生香;你到工厂去,女工的生活更是鲜活充实。”丁燕在工厂“卧底”,看女工在宿舍里用鸡蛋做面膜,她不禁发问,“凭什么女工就得灰头土脸?女工也会抹红指甲,卡拉OK,跳舞。”

  今年10月,丁燕的又一本散文集《双重生活》出版,以描述新疆和岭南生活差异为主。“在新疆,人群的特征和其所属的族群,并非表面看起来那样杂乱,而是经过缜密的测量和界定的,就像绘制地图般,每一个细节都代表着一个方位。”

  丁燕大致可以通过人们头戴特定样式的帽子或头巾,留某一种型款的胡子,穿某种服装(这些东西全都是一个人的表征),判断出这个人属于哪个社群,他的价值,他的地位。但这种神秘性到达岭南后,遭遇消解。“我不了解这个地方的人群关系,对其内部微妙的联系也匮乏穿透力。而这种落差,愈发激发起我的探究愿望。”《双重生活》是《工厂女孩》的延展,它主要描述了生活在工厂之外的东莞女性的生存状态,虽然不像《工厂女孩》那样集中,但其驳杂性,更胜于前者。

  别样的土壤给了丁燕别样的写作背景板,供她反观西北生活,供她的笔墨肆意生根、发芽。

  1.关注女性命运的《工厂女孩》

  《工厂女孩》创作的初衷,源自丁燕对女性问题关注的由来已久。

  丁燕说,几千年以来的封建社会,女性一直处于男性附庸的地位,即使是新时期以来,农村女性依旧依附于男性,伦理道德对女性的要求明显更多,“这便局限了妇女寻求更大的可能性和发展机会。”

  中国最早的一代打工女性出生于20世纪60、70年代,这些农村女孩大多是长女,通过打工,要减轻家里的负担,改变家庭命运,所以,脱贫是她们的主要目的。而现在的打工者,出生于上个世纪80、90年代后,不少是上一代打工者的子女,她们更注重个人发展。打工的意义不仅仅是提供了更多改变个人命运的机会,甚至还改变了一个村、一个县城的命运。打工也不仅仅是珠三角的事,它像涟漪,族群庞大,辐射出来的力量广阔,对整个中国当代生活都有影响。

  “我觉得女性在社会中的位置其实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试金石。”女性要和男性一样面对困境,面对社会转型的各个方面,同时,女性还有属于她自身的困境。当女性和男性同时进入工厂后,不仅要处理来自自身的复杂问题,更要处理和男性一样的工作问题。女性为了追求另一种更丰富充实的生活而逃离了乡村,但来到城市后,却被工厂打卡机、流水线等束缚,陷入困境。

  丁燕回忆,在一个三千人的电子厂,主管说,他们有个吸烟室,为男工提供吸烟。然后有女工提出了要求:为什么没有女工吸烟室?据说,现在女性吸烟的人数还真不少。“我并不赞成吸烟,但我感觉,是工厂帮助了女性自我意识的崛起。女工进入城市后,成为中国女性中比较特殊的一个族群,和传统的农村女性、都市女性都不一样。”女工一直处于社会底层,考量女工的生存状态,就是考量中国女性的生存状态,也是考量整个社会的文明程度,以及中国未来发展的走向。

  丁燕描写女工生活的系列文章,结集成《工厂女孩》后,她对女性问题的思考得以全面展现。从写作的角度来讲,女性情感更具丰富性和复杂性,更加起伏跌宕。女性的人生比较丰富,她的丰富可能就是她的“麻烦”比男人多,她要恋爱、怀孕、带孩子……“对女人来讲,孕期里看着肚子一点点变大,是个极为神奇的过程,而男人是无法体会到的。女人在经过这样一个巨大的转变之后,就比男人更复杂。女人的整个身体器官被胎儿挤压,最后,要去生育,是一场在鬼门关的战争。”丁燕说,女性生存的艰难,远远大于男性。所以,对女性命运的关注相较而言,比关注男性更有意义。

  2.从西北到东南

  “你做不下来的。”这是丁燕最初在东莞应聘时得到的评价。因为她填写的学历是高中。“粗笨、木讷,甚至有些迟钝的人,才能不厌倦那重复再重复的工作。你的学历,对这项工作来说,非但没有益处,还会起相反作用。”——这是2011年夏,丁燕在东莞应聘一家音像带盒厂的工作时得到的真实劝告。

  丁燕后来得到的工作,是在一家音像带盒厂当啤工(在统称啤机的注塑机前工作的工人)。这是最累、最脏的工作,但对年龄没有限制。女工车间里的真实状况,得以袒露在这位诗人面前。

  丁燕在书中频频提到的“打工者”,是指到异地寻找工作的特殊人群。“‘改革开放’初期,这类人比较多,他们离开家乡到珠三角等地,主要为了找工作,但后来,有一部分人到珠三角的目的更复杂:不是简单地为寻找工作机会,而是为了拓展自己的发展空间。后来的这一部分人也属于迁徙人潮,但不能把这类人简单而宽泛地归结到打工族中。”丁燕更倾向用“迁徙”来概括这种大的人流变迁。

  她便是迁徙人群中的一分子,2010年来到广东。丁燕的写作随着这次大迁徙,也发生了很大改变。到达岭南之前,她对打工文学并不熟悉,但之后,却创作了打工题材的非虚构作品《工厂女孩》。“我创作《工厂女孩》,是东莞这个城市的人口结构的特殊性,对我的写作提出的要求。”

  在东莞女性群体中,女工占六成以上,若想写好东莞女性,必须要写好东莞女工。而丁燕在东莞小镇的居所,就在工业园区旁。那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的缩影。她日常所见的人中,80%都是女工。这让丁燕深切地感受到:她必须要了解这些人,“因为她们如此之多,她们与我们已如此紧密地相连。”事实上,打工题材并非中国独有,在国外也有。当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的激变中,农民因“进城”而生发了系列改变,英国、美国均都经历过,且产生了一批描述这段历史转型的优秀作品。随着“打工者”这个新的社会群体的出现,出现了一种新的文学类型来描写这一族群,因此,“在我看来,打工文学已客观存在,并不取决于评论家的承认与否。”

  写作的最开始,丁燕也是采用传统方式,但后来发现被采访者的回答都很简洁和中性。通过这种方式,丁燕所获得的信息和大多数人一样,这让她很不满足,同时也意识到,“打工是我的必修课,我必须要过了这一关,才能真正了解这个地方。”此前,丁燕对新疆多民族聚居的生活方式有过研究,当她进入工厂,总是不自觉地生发出一种对比思维:“我不断地反抗工厂给予我的‘车间生活’,我并不轻易接受这种‘工厂生活’,总想提个为什么。”

  最简单的例子:丁燕发现打卡的表总是提前几分钟,然后质问保安:为什么要“走在时间前面”?!保安对丁燕的疑问感到目瞪口呆——因为在她之前,没有任何一个女工敢如此质问他。工厂生活很容易让人丧失思考和反思能力。丁燕所描述的工厂生活,并不是爆炸性的新闻事件,“我希望在常态生活中寻找意义。”事实上,在常态生活中找寻写作突破口,更具难度。她惊诧地发现,有两类人对工厂生活见怪不怪:一类是本地人,他们早已习惯了对打工者敬而远之;另一类则是打工者本身,他们对车间生活的荒诞性习以为常。“我到工厂打工后才发现:现实生活的复杂性和广阔性,不是坐在办公室的人能体会得到的。”现在有一种文学主张叫“在场主义”,“我想说,不仅人要在场,心更要在场。”心在场,即要进行深度思考。

  要进行深度思考,最好的办法就是到生活中切身体验。开始工作前,丁燕买了几个巴掌大的小本子,即便在封面上别只笔,也可以轻松地装在裤兜里。《工厂女孩》的原始素材,多是她躲在女厕所里匆匆潦草记录的。

  丁燕并不是为了工资去打工,但她却是以打工者的真实身份去打工的。在进入车间以前,她对此中秘密一无所知;进入车间后,她和所有女工一样,有定额任务需要完成,如果做得不好,一样要返工。没有任何人会照顾她,而丁燕也因为这种不被照顾,看到了车间世界的真相。

  在电子厂的流水线上,丁燕是普工,坐在高脚凳上,从最基本的贴PASS纸开始,装袋子、打黄胶、焊锡、装电子元件、使用砂轮机……这些活儿算不上重体力劳动,但重复多次后,人也会变得模样狰狞。在音像带盒厂,她是啤工118号。啤机24小时开机,啤工“两班倒”,除了中午吃饭的一小时,啤工每日工作11个小时。在注塑车间,丁燕坐在两台轰隆隆的啤机之间,用蘸了天那水的布擦模具,用钳子剪掉衣服架子上的凸起物,用吹风机将录像带盒边缘的披锋吹皱。当这些活计不停地重复时,丁燕终于发现,汗不仅能从鼻尖流出,还可以从身体的各个部位流出。

  排队去打饭,丁燕吞咽下含混的饭菜,喝下看不清内容的汤,可两个小时后,饥饿感仍会陡然变得强烈起来,让人意识到所吃的食物多么没有油水。她将被褥搬进女生宿舍,惊诧地发现除了逼仄、肮脏、混乱外,宿舍的后门根本关不紧,夜晚冷风呼呼灌进来,厢式货车的轰隆声像从头顶压过,怎么都睡不着。

  在丁燕笔下,拉线旁的女工,脸色灰黄,油垢满面,穿着不成样子的工装。有人把袖子卷起来,露出手臂,有人把领口敞开,有人拖着塑料拖鞋。自进厂那刻起,她们便失去了名字,而成为工牌上的那串数字。为打发机械劳作,她们总是低声聊天,满嘴俚语,互相调笑。她身旁的一个女孩说:“我真希望拉线停下来,我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书中的代表人物方姐,给丁燕留下了抹不去的记忆。方姐回家乡时穿得非常正式,行为举止都脱离了乡村的习惯,对城市的生活久久不能忘怀,所以最后又回到城市。最开始,丁燕想写方姐的女儿,但后来发现她比女儿更有意思。方姐一直向丁燕打听打工的事,最后还是去了新疆。“新疆现在是打工者的天堂呀!”丁燕今年6月回新疆,跟农村亲戚聊天,说现在在棉花加工厂,旺季时熟手月收入八千块钱。丁燕听了目瞪口呆。“现在打工的条件其实更宽泛了,打工者选择的可能性也更大了,并且随着东南沿海和中西部地区的差距越来越小,有很多人不需要来东南沿海打工,他可以直接在家乡打工,或到赚钱更多的地方。”这就导致了整个东南沿海迎来“打工荒”,工厂招不上工人。

  丁燕惊诧地发现,在珠三角打工者的感觉系统似乎已渐趋麻木,他们对各种规章制度的接纳都显得训练有素。他们的工作效率很高,但同时,他们对生活本身的热情度,却降到很低。

  工厂女孩们的未来呢?丁燕说,时代在发展,历史在往前走,一种生产方式代替另一种生产方式,一种文明代替另一种文明是必然;工业社会最后必然战胜农业社会,我们必然要面临都市化,这是必然趋势,不可阻挡。因为相对而言,城市比乡村更文明。但是,在这个大趋势中的某些个体,也许付出了特别惨痛的代价。打工族群中第一代打工者,他们的孩子大多是留守儿童。他们创造了中国的GDP,但这个GDP不会计算亲情的丧失,而只会以利润为最高指标。“但有那么多的孩子,是在没有父母陪伴的状态下度过童年的。父母和孩子的心灵损伤,是没有办法计算的。”

  3.并非刻意而为的“混血写作”

  上世纪中期,丁燕的父母从甘肃天水迁居东疆哈密。哈密被东天山分为山北和山南,她家在山南绿洲的葡萄园中,而山北的巴里坤草原,因水草丰茂,自古就是饲养军马之地,在汉、唐、清时,皆繁盛。畜牧和农耕并举,是环天山一带的生产特点。丁燕在绿洲农业的自然环境中长大,但她同样不能拒斥和漠视草原文化对她的影响。丁燕并不是牧民的后代,但却在出生后,喝牧民送来的羊奶长大。她熟悉奶疙瘩的味道,知道夏天穿大皮袄的男人是要进山去。游牧和农耕的混血基因,一直燃烧在丁燕的血液中。当她掌握了文字,发现了写作的秘密后,暗潜在身体内部的感受便潮水般翻涌。

  在丁燕的身上,一直携带着婴儿时期的瞬间印象,像一直存留着古老草原的梦幻记忆,关键时刻,总以一种古怪方式提醒着她,大地和宇宙深不可测,不仅需要发现,还需要敬畏。

  丁燕16岁开始发表诗歌,自那时起进入创作至今,她从未改变初衷。当初尝写作带来的快感后,她便有了自信,她发现经过自己打磨之后的词语,是可以发出耀眼火花的。“但我对自己的写作没有过于强烈的预设,这和我一直身处边疆地区,写作相对随性有关。如果我刻意讨好某类潜在读者,那我就会丧失掉自如。”

  丁燕渴望在写作中获得一种自由自在的流动。她只需要把她想说的话原原本本地说出来——而不是炫示;并且,还要拿出勇气和绝对的诚实。只有这样,她才能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她才能变成她期待的那个作家。丁燕希望自己的文字是自由的、敏锐的、自发的,这些品质,才是将作品支撑起来的脊梁骨。“混血是我的主要风格,而这种风格的形成,并非我刻意为之。”譬如,和很多人不同,有三种食物构成了丁燕的主食谱系:面条、馕和米饭。她在哈密的童年时期,主食是浆水面;青年时代在乌鲁木齐,以馕为主;到达岭南后,主食则是米饭。

  “主食情结”在丁燕的写作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如此驳杂的主食,让她在进入写作时,总能找到另一个物件,另一种生活方式,另一种思维习惯。是混血的生活孕育出丁燕混血的写作气质,这种风格,并非一下子形成,是在生活的磨砺中,逐渐清晰起来的。

  丁燕在2010年来到广东省时,并不是一个打工者的身份,她说自己离开家乡,是为了寻找发展机会,而不是单纯地寻找工作机会。像她这样的人并不占少数。丁燕大学毕业后在乌鲁木齐工作了17年,从事文字工作,后来慢慢转型到职业写作。迁居广东,是因为她觉得新疆地处西北偏北,与中国的政治经济生活联系相对松散。在她来到广东省之前,对打工文学的发展不是很熟悉。随着这次大迁徙,丁燕的写作也发生了改变。

  丁燕说,写作是她的精神主食。“没有写作,我的日子将是干瘪的。”通过写作,丁燕拥有了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世界。她把一天中最重要的黄金时间都给了写作。她为写作中出现的困惑而苦思冥想,日夜煎熬。在最累、最穷、最落魄、最绝望之时,她想到的,都是写作。丁燕从不言放弃。她不知道剔除写作后,自己会变成怎样的人。“我将不是人,而是一根鱼刺。我的生活和写作是对应关系:如果我生活着,我的写作将会继续着。”

  而写作地点,无论是在广东,抑或是新疆,丁燕的心中都有一个她认为的“边界”。突破边界非常困难,但她必须这么做。在丁燕的写作中,新疆绝不是遥远的童话世界,那里既有美景,也有荒凉;既有柔软,也有坚硬,但,那是丁燕真实的,永远的故乡和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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