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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羊道”(李娟)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2月03日14:53 来源:文汇报 李娟

  我以四十万多字絮絮叨叨地记录了许多哈萨克牧民日常生活情景,塞填了各种情绪。然而从不曾提及“游牧”的严酷现状,并且也不能有足够的认识做公正的判断。但是还是想试着说一说游牧与自然的依存关系。

  到了今天,北方的广阔大地不再是游牧者的天堂。羊群疯狂膨胀,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牧场严重超载。加之牧人生活动荡,基本的医疗、教育等条件得不到保障,生存质量低下。于是,定居政策的推广既是环境的要求,也是人心所向。

  游牧的确损坏了大地。可是,定居将毁灭性地损坏大地。牧人逐水草而居,避寒暑而走,不断迁徙,可令每一处牧场都得到轮休,保证环境的有效恢复。一旦停止迁徙,所有负荷将集中由最肥沃的一些土地承担。然而这是北方,就算是最“肥沃”的土地,与温暖湿润、蓬勃长青的内地相比,也是极其贫瘠的。它的力量只够用来生长浅薄细碎的野草。定居后,得种植高产牧草保障圈养羊群过冬需求,加之更多的牧人将逐渐转向农业生产,于是得沿着荒野中唯一的河流大规模开垦耕地。为了灌溉这些耕地,得放弃下游生态,截断河流,同时无止境抽取地下水……更别提定居后人们日常欲求的勒索。

  而开垦后的大地,失去了覆盖在最上面的那层扎生野草的较硬土壳。在没有作物覆盖的日子里(这边冬季漫长,土地一年只能一产),泥土松软地裸露向蓝天。遇到春天大风季节就成为沙尘暴的隐患(因开垦而沙化的北方草原,历史上比比皆是)。

  至于被放弃的荒野,并不因为没有了羊群的啃噬而得到拯救。相反,它会持续退化。没有了羊蹄的辗转践踏,草籽不能和土壤紧密结合,不易扎根;失去了牲畜粪便的滋养,植被的生长环境更加艰难。——再次强调,这是北方,这片土地太贫瘠,太无助。

  至于羊群,停止每年数千里的跋涉后,羊肉品质将迅速下降。当然,比起其他损害,这可能是最次要的。

  而我所能说出的这些后果,可能也只是冰山一角。

  定居势不可免,草畜已严重失衡。可“控制草畜平衡”对牧人们来说,千百年来一直是最起码的常识,是连我们这些外人都能明白的道理!是什么引起了失控?这大约也是人人都能明白的道理吧……在我们中间,能有多少人一餐吃到最后,盘子里从没剩过一块肉?在一场又一场大肆宴请的餐桌上,有多少食物不是作为装饰品而存在的?一只羊辛苦地成长,到头来只是为了满足我们的浪费。羊群向大地勒索,我们向羊群勒索。是贪婪又冷漠的我们在破坏大地,绝不是游牧行为。

  眼下除了定居,似乎再无权益之计。大地需要喘息,牧人需要公平地受用现代文明。游牧风景必然消失,与之对应的游牧传统也必然瓦解。从此再也没有哪种人类行为能与环境水乳交融,与自然息息相关,再也没有谁的心思能真正体谅这片大地。自然界更加理所当然地被用以“改造”,人更理所应当以“主人”自居。全世界只剩最后一条道路。哪怕尽头是深渊,我们也刹不住脚了。

  说起来这一切是悲观的,但我心里仍有奇异的希望。我但愿我所说的这一切只是狭隘的见识,我但愿这世上只有我最懦弱。尤其是,我总会记得那么多牧人相似的神情:坦率而恭谨,还有他们平静温柔的眼睛,像是已经原谅了一切安慰了一切。还记得许多为促成定居而奔忙的人们,他们坚信自己的使命,因此也同样纯洁。还有我自己,我也在以自己的方式,以文学,留存美好,努力沟通和进步,并耐心期待……命运是深渊,但人心不是深渊。哪怕什么也不能逆转,先付出努力再说吧。

  我写以上文字为序,希望能填充这部书稿所缺失的部分。希望能在激流中栽下一根细木桩,微微牵系一番这几十万文字堆砌的生存景观,不致茫然流散。尤其希望扎克拜妈妈一家平凡细碎的生活情景能因此得到更坚定的意味,永无结束般漂流在远方人们的阅读中,漂流在大海丰腴繁盛的一侧——那里与北方荒野天殊地别,却命运一致。

  编者手记

  《羊道》三卷本去年已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近日在台湾推出繁体字版,本文系李娟为这个版本所写序言。“羊道”三卷本包括春牧场、夏牧场,它们和李娟的《冬牧场》一起,描绘出四季轮转中牧羊人的完整线路。在游牧这一古老的生产生活方式已经快走到尽头的今天,李娟的文字难得地为我们保留了游牧最后的图景。

  编者还记得2009年李娟来参加我们笔会,一次私下聊天时她忽然说的一句话:“老子30岁了,该为一些事情负责了。”小姑娘认真发愿的样子,让人好笑又难忘。她说的“一些事”,就是“羊道”。李娟曾跟随扎克拜妈妈一家迁徙牧羊。当一天他们冒着夏季暴雨,艰难地带着驼群、羊群攀登山崖时,看到山下有平坦广阔的草地,为什么不走那里?得到的回答是,那是别人的羊道。原来,原野上有看不见的路,看不见的分割,为了这茫茫天野下能持续的薄薄生态,人天之间,有着严格的古老契约。这就是羊道内在的精神。如果不理解这里面深深的艰难,和深深的美好,是不会理解一个女子为30岁所发的愿的。

  在李娟文字中人们更多看到的是“人”,李娟也不允许她的描写对象被贬黜为某种“象征”,仅仅成为“羊道”的代言。所以,对“羊道”的思考关注一直潜伏在她心灵的深处;所以,《再说“羊道”》这短短的一千多字,是目前为止李娟对“游牧”、“定居”这些宏大生产方式变革的第一次直接发言,是她第一次捧出了自己深深的“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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