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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三个学校”到“三种体验”(冯希哲)

——论陈忠实文学创作观念的转变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28日10:42 来源:陕西日报 冯希哲

 

  对陈忠实文学创作观念转变过程的考辨研究,无论对于洞察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变迁轨迹,或者审视当代文学创作种种现象,还是发展文学理论,启迪当下与今后的创作实践,他摒弃“三个学校”而建构起的“三种体验”的创作思想都具有举一反三,醍醐灌顶般的价值。

  一

  文学创作观念是作家文学创作过程中通过实践探索和间接习得而建构起的对文学创作本身的基本理解、态度、见解和主张。文学创作观念一旦形成,会主导和支配个体对文学现象的观察、创作实践和审美趣味以及对读者的反馈。但是文学创作观念的形成并非瓜熟蒂落,一成不变,社会环境、时代氛围、文化思潮对作家形成作用力虽然是外在的客观因素,但是这些触媒因作家内在精神与环境的交互引力下,会提供思想观念发酵的温床,使作家内在精神结构得以呼应的情境下发生嬗变乃至裂变,萌生出新的意念主张甚而脱胎换骨。陈忠实早期与成熟期的文学创作生活范畴以及一贯表达风格并未有实质性变化,而早期与生活平行式甚至臣服于时代的乡村书写,虽然是那个时代作家普遍难以高歌独调的通病,艺术的平庸只是在不断抒写过程中,极力探询应该属于个人的真文学道路,事实却残酷地表明这样的努力是那样的艰难,难有品质上的好收成,但是当“三种体验”(生命体验、生活体验、艺术体验)的创作观念历经两次精神思想深层的痛苦“剥离”,取代了先前信奉的柳青的“三个学校”(生活的学校、艺术的学校、政治的学校)之后,他的文学世界充满了思想的力量,神圣的文学行走在了历史和现实更高的脊梁上,以俯察的姿态反观人的生命轨迹和民族的命运,也终于以《白鹿原》这样当代文学之林的参天大树矗立起一座丰碑,既告别了过去的自己,摒弃了陈旧的“蓝袍”,也在完成文学人生奠基礼中给文学创作留下了另外一份宝贵的思想资源——“三种体验”的文学创作观念。因之,这样精神世界的大转折之彻底之伟大,不能不以“典型个案”做深入解剖,以启迪昭示后学者,也为文学理论的丰富增添营养。

  二

  20世纪80年代陈忠实文学创作观念发生巨变,第一次在80年代初改革开放后,第二次发生在80年代中期写作《蓝袍先生》过程中,他开始思考民族命运和人的心理问题。两次自谓的精神剥离对此前的传统的文学观念彻底颠覆,包括追随信奉的老师柳青的“三个学校”的主张,突破了柳青,也走出了“小柳青”时代,“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句子”,从而创造出经典文本《白鹿原》。

  20世纪80年代初的第一次精神剥离,是他看到《人民文学》1977年1月莫伸的《窗口》和11月刘心武的《班主任》之后,意识到“创作可以当做一件事情来干了”,于是沉浸在图书馆大量阅读世界经典充电,这是自觉的起点,也是自我反思的开端与素养预备。1980年4月在“太白会议”评论家毫不留情地对陈忠实以往的创作“挑毛病”,他开始沉痛反思的是1982年他在督促落实中央一号文件“分田到户”政策间隙,联想到柳青笔下的“合作社”,时代竟然发生了如此大的巨变,最终促使陈忠实不得不思考自己以往坚守的“本本”,完成了第一次大转弯。他后来回忆说“我此时甚至稍前对自己做过切实的也是基本的审视和定位,像我这样年龄档的人,精神和意识里业已形成了原有的‘本本’发生冲撞就无法逃避。我有甚为充分的心理准备,还有一种更为严峻的心理预感,这就是决定我后半生生命质量的一个关键过程。我已经确定把文学创作当做事业来干,我的生命质量在于文学创作;如果不能完成对原有的‘本本’的剥离,我的文学创作肯定找不到出路。”我们可以从他创作感受谈和创作变化中清晰地看到,同样是乡村题材,陈忠实已经逐步走出了政治图解的“极左”思潮的文艺思潮影响,走出了“本本”,站在了新起点。

  陈忠实在1985年创作《蓝袍先生》时,他开始转向人的心理,人的命运,尤其是民族心理结构和民族大命运的历史性自觉思考与表达,则属于自个精神心理的第二次剥离。第二次剥离则完全否定的是自己以往对生活对人对文学的粗浅表象理解,从而进入更为宏观更富有穿透力的历史文学场域,“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句子”,也因此自觉建构起自己的文学创作观——“三种体验”。陈忠实的文学创作观念,正是从政治图解背景下的生活体验,到真切感受生活琢磨生活的新生活体验,是文学归位,进入到新的艺术体验的转变,也恰恰说明了他认识世界,观察历史,打开自己,突破自我的可贵精神历程。

  三

  那么,陈忠实经过两次脱胎换骨,寻找到了怎样属于自己的句子?

  独特的生命体验。“生命体验首先也是以生活为基础的,生命体验不单是以普通的理性论去解剖生活,而是以作家个人独立的关于历史、关于现实、关于人的生存的一种难以用理性言论做表述而只适宜诉诸形象的感受或者说体验。这种体验因作家的包括哲学思维个人气性等等方面因素而产生,所以永远不会重复也不会雷同。”这是陈忠实在《文学无封闭》中关于对生命体验的表述。进入到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注,探寻生命意识中深层的精神心理结构后,陈忠实的作品既具有批判力度,又有悲剧意识的自觉展示,更富有作家的深沉感受和道德立场,思想透视性明显强化。《白鹿原》作为生命体验的代表作品,奠基文化批判现实主义经典文本的同时,我们更能真切地看到其中的思想在不单单是解构“极左”思潮下的阶段斗争和政治、经济的单一视角表达,而且注重重建,从国民心理、民族精神、灵魂方面重构,写出了人格力量,包括此后的《日子》、《一个人的生命体验》、《李十三推磨》等都是如此发人深思的作品。生命体验是陈忠实创作进入高峰体验,他将历史和肉体看作任一生命活动的过程去参与去拷问,彰显鲜活生命本体的本来价值。

  深刻的生活体验。“思想的深度和力度,影响乃至决定着作家生活体验的质量和层次。尤其是从生活体验进入生命体验,非超常独到的思想而绝无可能。”“真实的艺术效果来自真实的生活体验和升华到理性的生命体验。”陈忠实所言生活体验在他看来是生命体验的一个必然过程,但这个过程已不同于精神剥离前的柳青“三个学校”的“生活的学校”。“生活的学校”要求作家去深入生活,而在现实性上,作家与他人一样本身就是生活的一个直接参与者,自己也有自己的生活,因此深入生活本身不仅在指向上存在异议,更重要的是可能将作家的眼睛仅仅放置在生命的外部去观察,而不是去直接感受和参与,这样难免将人简单化反映和表现,复杂性则在身边悄然溜走。陈忠实认为“创作的唯一依据是生活,是从发展着运动着的生动活泼的现实生活中直接掘取原料。尊重生活,是严肃地研究生活的第一步。尊重生活,就可能打破自己主观认识上和个人感情上的局限和偏见。那么,生活体验,就既有客观的社会生活,也有作家个人的生活经历,它们都是生活体验的东西,都是从体验生活中得来的。”陈忠实对生活体验的真谛强调的是作家个体体验不仅要尊重生活,研究生活,更要使作家的思想情感深陷生活去真切感受却不停留于生活,努力去开掘生活的本真层面极其意义,即便是历史生活。

  开放的历史文化观。陈忠实曾言道:“所有悲剧的发生都不是偶然的,都是这个民族从衰败走向复兴复壮过程的必然,这是一个生活演变的过程,也是历史演进的过程……我不过是竭尽截止到1987年时的全部艺术体验和艺术能力来展示我上述的关于这个民族生存、历史和人的这种生命体验的。”这样的文化“寻根”意识,在卡朋铁尔的“寻根”意识刺激下让他惊醒,县志中所遮蔽的活历史激荡起他书写民族秘史的情怀和冲动。最终呈现给我们的是在《白鹿原》及其以后的作品,文化的寻根意识、历史的批判眼光完美地结合起来,穿透了陈旧的历史的书写套路,从道德、文化、人性、人的心理层面展示民族的精神史、心灵史、苦难史、命运史,以批判的眼光,冷静地、理性地去写那一段历史,沉淀与陶冶出有利于民族发展的精神人格力量。“至于历史,我们只能间接地去体验、感受了。把握历史,对于当代作家来说,关键在于要有一定的系统和历史知识,尽可能准确地把握住那个时代特定的社会环境和社会心理的真实。”陈忠实在现代意识的统驭下,以开放的历史观检视曾经的历史可能,把历史的生命、人性放置在文化视角下,以现代意识为显微镜透析了包括仁义思想、宗教观念、性文化、道德伦理文化等等之活态,探询以人伦道德为主体的民族精神人格复苏之命题。

  (作者系西安工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陕西当代文学与艺术研究中心主任、陈忠实当代文学研究中心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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