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一台拖拉机——更像是西北偏远山区现在还时可见到的二牛抬杠的原始耕作,诗歌不分季节地一遍遍翻耕着我记忆的土地。
应该说,对于我生活的西北大地,我是始终怀有一颗感恩之心的,我明白,感恩亦是一种生活。如同我在一首诗中写过的那样:“回忆并且感恩,红柳用花、小麦用穗、棉花用白,如此这般表示。”
我愿意形容自己是一只土地深处忙碌着搬运词语的旱獭。或者,形容自己是个零敲碎打的小首饰匠人,这样,还能苛求我担当大机器制造的任务吗?真要这样想,倒也心安。说不定一不小心我还会从旱獭洞里牵出一头骆驼来呢。
“诗的空气就是意外。”这句话是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斯塔姆说的。
写诗,无非就是我们向这个世界表达自己情感而倾诉的一种方式。换句略显复杂一点的话说就是,把完整的话在需要断开的时间和地点断开——然后,长句短句结结巴巴地自言自语。
我习惯于把自己的诗歌放置在一个更为广阔的背景上,然后,把记忆和身边的事物一一唤醒,把自己对生命、生活、历史、文化,以及现实生存中的热爱与忧伤,交付给博大、苍茫的自然,交付给一场大风,和自己心灵疆域的一次次测量和扩张。
人乃是自然的一分子,当然,自然也无例外是人的一部分。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我的诗歌所向往和表达的,都是自然的馈赠。
无疑,诗人是一位时间和空间的精神旅行者。
过去的或许仍是现在,现在的即将成为过去,时间的左手和右手交叉叠放在了一起。
如果说特定年龄阶段的感性经验对一个人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我出生在上个世纪50年代,我的成长过程毫无疑问与时代紧密相关。我有一组诗歌《自传小诗》,其中《60年……》这样写道:“一颗巨大的麦粒/把我击昏在60年的门槛上”——“说出”,说出我的个人经历和记忆。
在时间和自然面前,诗人永远是个孩子。
我认为:“一首诗里的好句子,就是这首诗的房间大白天也亮着的灯,以其渗透的光芒扩大整首诗的面积。”我的诗歌支撑点在句法——给我一根杠杆,就能撬动地球——撬地球干嘛?不如撬开一锅少年时代的爆米花,“嘭”地一声,生命有时候需要大声,就像是春天需要开花。
我从不奢望所谓的价值评判,我只耽于属于个人的我。我热爱的诗歌写作是私己的,当然也是温暖的。
由于诗歌,才让我原本注定平淡的生活有了内心的波澜和壮阔,可以让我在自己设计的斑马线上自由自在地横穿马路,无视红绿灯的存在——别忽略了一个诗人想要住进红绿灯里去的幻想,今天红灯明天绿灯,今天星期六明天星期七,还要求自己成为自己的邻居。
我是一个生活中没有具体规划,相对随意的人。风随意吹,头发随意长,而今头发掉得差不多了,内心的草还是随意生长,再如果时不时遇见一只随意的羊,吃一口两口草,随意。
其实,除却我诗歌中那些所谓的“大风”,我更多的是一个欣赏以“小”为美的诗人,如果非要把诗歌往大里说,于我就如同是一只羊驮上了一头骆驼的重负,或许我也只能是羊的命,骆驼吃草羊也吃草,我还是羊吃草吧,我愿意当一只吃草的诗歌之羊——不错。
在我的诗歌中,世界是“一根草一滴水繁殖起来的”。
亦如我多年前写过的:“他正大汗淋漓地在一些沉重的词语之间搬动着,他发誓要使这个世界变轻。”
诗歌对于我们的意义,就在于让想象和心灵飞翔的同时,还能够激活并唤醒我们缺失的记忆。说到底,诗歌就是一种记忆,就是重新编撰和删减,让原本毫无关联的事物呈现出它们相互依存的隐秘和秩序。
就好似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听相声的尽可爆棚,读诗歌的亦可寥寥。再说了,如果诗歌环境真是一派熙熙攘攘,岂不成自由市场了?那肯定是诗歌的灾难。
我觉得,好诗人应该具备一种精神向度,且有着平易之间见智慧的艺术境界。
最近几年诗歌写作少了,倒是写了几本自己感兴趣的有关东西方绘画、甘肃文物、遗址等内容的随笔集,随笔对于我的“随意”似乎有别样的空间。不过,我倒是把每一篇随笔都作为诗歌的延伸来写的。
写作尤其是诗歌难以计划,头一天的想法一觉醒来经常就变了,本来计划吃馒头,改吃大饼了。我喜欢随意,生活中的随意成为诗歌,就是所谓风格吧。如果这可以说成是一个人的气质,或许,那是与生俱来的。
黄河水从我生活其中的这座干旱缺雨的城市穿城而过。地理环境对一座城市的气质是有着决定性影响的,兰州,作为一座移民城市,天南地北各民族的血脉、每年春天的沙尘暴,以及一条黄河的流淌——正是这座城市的气质,应该说也是我的诗歌的气质。我的诗歌理应被裹挟进泥沙俱下的黄河,发出属于这座城市的略带嘶哑的嗓音。
重要的是,所有的写作都应该是一种纪念。
阳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在《人民文学》《诗刊》《散文》等刊物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并被各类选集所收录,曾获1999年《星星》诗刊跨世纪诗歌奖、2006年甘肃省敦煌文艺奖一等奖、2011年《星星》诗刊年度诗人奖等奖项,出版诗集《阳飏诗选》《风起兮》《风吹无疆》,随笔集《墨迹·颜色:东西方绘画》《中国邮票旁白》《山河多黄金:甘肃文物启示录》《百年巨匠:黄宾虹》《画说中国古代百位名画家》《左眼看国画,右眼看油画》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