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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无声的泪水很酸、很酸……(何建明)

——对一位农民作家的追念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19日09:35 来源:中国文化报 何建明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农民作家沈仁法去世了,他走得无声无息,十一月八日,我在中央党校学习,一个陌生的短信出现在我的手机上:

  何叔叔,我是常熟沈仁法的儿子沈飞敏。父亲因病于昨天下午一点四十分离世。遵照父亲遗嘱,发信息告知各位生前挚友……

  这一信息,让我心头一阵紧收,隐隐作痛。

  沈仁法的死,或许除了他家人外,不会对他人产生什么感受,因为他太渺小了,在中国作协会员中或许他是名气最小的一个,在文坛上他几乎没有地位,即使在他的老家江苏常熟,真正承认他是个作家的人也极少。老沈活着的时候写过三部小说,他写小说本来就给人感觉有点“精神毛病”——他是一名真正的烧窑工,在旁人的眼里,干这活的人除了力气,还弄啥文字,不是“神经出毛病”还会是其他什么呢?在农民们和他身边的人看来,种地人把地种好,把孩子养大,再可能把家里的日子搞得好一点就是他的本分了。写小说、当作家是那些闲了没事干的人才去做的黄粱美梦。沈仁法偏不是,他当窑工,干活时累得像贼一样狼狈,歇着的时候,一身臭汗,别人嘻嘻哈哈地或去冲个澡回家抱女人,或打老K牌、搓麻将了,他则独自躲在一间脏兮兮的屋子里,抽着最便宜的香烟,在会计和经理扔下的废纸上写啊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写,竟然一直写了十几年,他逢人就说自己已经写了一部“长篇小说”,要当作家了。工友们、乡亲们嘲讽他:“你沈仁法也能写长篇小说?也能当作家?怕是抄人家的吧?啥小说,狗屁狗屎一堆呀!哈哈……”工友们、乡亲们把他的那些稿纸拿过去、拿过来地瞅着,然后再度浪一样地嘲讽他。沈仁法生气了,抢过稿子,说:“你们懂个啥?”

  他拿着自己一二十年工夫写完的小说去找出版社。

  “我要出书。”沈仁法根本不知道什么样的出版社能出他的书,后来经“书商”介绍,竟然认识了北京某出版社,书果真出来了。

  出书后,他打听到了北京有个老乡在中国作家协会工作,于是他跑到北京,找到了这个老乡。

  这老乡就是我。从那个时候我知道了我家乡还有一个对文学如此执着的农民写作者——第一次见面时,我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位比农民还农民的人正在跟我吃一样的“写作饭”。

  “你是我老乡,你必须帮我。你不帮我,我就死得更快了!”沈仁法这样对我说。

  “我不容易啊,太不容易了!在农村要种地干活,还要养家糊口,想当作家,就得受得起各种讽刺嘲笑,还有家人的骂声……我为了写书,放弃了全家的致富可能,还欠了几万元债……所以若你不帮我我不是死定了?”

  听了这样的话,我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从这一刻开始,我觉得我必须帮一帮这个一生抱有文学梦的农民老乡。

  几个月后,沈仁法又拿来一本书,且说他要求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你行吗?”我笑。老实说,我对老沈的文学水平表示怀疑。

  “不是出两本书就能申请入会吗?”沈仁法为人很执着,他认为有两本书出版就是天经地义地当真正的作家了!

  我回答他:“得由专家评审,而且你至少先得当省作协会员。”

  沈仁法说:“有你在作协当官,我还担心啥?”

  没办法,在他眼里,我这个老乡能搞定他入会的一切,否则就太不够意思了。

  无奈,我推辞说:“最好你再写一部,最好不要再写武打一类的‘传奇小说’了。”

  他听进去了,说了一声:“听你的!”

  几个月后,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这回他写了一部真正的小说,是他生活一世的积累。

  “你一定得给我写个序。”沈仁法说。

  对这样一个老乡,我只能“服从”,否则我知道后果:肯定我在老家一带就听不到有关自己的好话了。

  于是我不得不认真看看他的作品了……不是我所经常看到的那种小说,不过也算超出了我对他人貌的印象——作品至少比他人好看些。

  序写了,书也出了。剩下的就是加入作协了!

  沈仁法这么写的,所以他一路这么去做了:先在范小青主席的帮助下加入了江苏省作协,紧接着又申报中国作家协会。

  显然,如果这一环我要是给他掉了链子,沈仁法不知是否要上吊——“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一个愿望:加入中国作协!否则我就再也无法在家里和朋友面前活下去了!”沈仁法说这话时,一双小眼睛直盯着我。

  我看到一个弱者的乞求泪光,这泪光叫人心软、心痛、心酸……沈仁法说的是心里话,他再当不了作家确实难在家人和乡亲们面前活下去,活得有一点点尊严了!他为写作、为出书已经欠了一屁股债,更重要的是周围的人根本不认为他是个啥作家,“你们不相信是你们的事,我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就是正式作家了,到时你们爱信不信,国家承认我是作家了!”他这么对人家说。想想,他把这话已经放出去了!这样一来加入中国作协成了老沈的一个心病,成不了不是真要他的命吗?但加入作协是必须经过必要的程序……

  老实说,审查老沈入会时,我心头很纠结和牵挂,同时压力也很大。作为中国作协副主席和书记处书记,我们是不能参加或决定谁能入会、谁不能入会一类的事,只能等待专家评审。终于有一天,创联部主任孙德全告诉我:沈仁法通过了!

  太好了!那一刻我真的非常高兴——为老沈高兴。他有救了!生命有救了!家庭有救了!更有面子了!

  老沈知道后,高兴得连声说:“老弟,我给你磕头!磕一百个头!”

  沈仁法当作家了!这回他老家的人不得不将他另眼看待了!沈仁法的腰杆和脖子再不是那种窝窝囊囊、畏畏缩缩了!他是作家了!而且是中国作家协会批准的作家了!再没有人不相信他是作家了!

  没多久,沈仁法又来电,这回口气很理直气壮:“何兄,镇里让我写一部改革发展史,还要给我钱,你一定要帮我忙,报告文学是你的强项!”

  “你先写吧,写完了再说。”我告诉他。心里想:这回老沈也有饭吃了!

  大约在去年中旬,沈仁法带了镇上一名干部来京找我,说希望等他书写好时我给写序。

  又是写序,我只能苦笑。

  “你一定要写,你肯定了,他们才不敢说我写得不好了!不然我的稿费也会泡汤的。”沈仁法独自将我拉到一旁,悄悄地说。

  又是无奈之举,我答应了。

  老沈的书到底写得如何,至今我不太清楚。只听说已经写好了,因为在今年四月二十五日,老沈突然又发讯息来说:能不能给他弄个“重要作品”扶植项目写写,“好让我再吃个好饭。”他又耍农民的那副可怜相了。

  我苦笑着断然回讯他:无门!并说:好好扎根在家乡的土地上,争取写出更好的作品。

  “哈哈,不好意思。实在是在家待着发闷,我知道我不配。谢谢兄弟了。”他回讯表示理解。后来我不知道老沈在干什么,今年六月十一日,他又发讯来问:“兄弟,在不影响你工作的前提下,能不能继续帮我这个穷兄弟弄点事做做?”

  我复他讯:看机会。祝好。

  老沈复讯:谢谢兄弟。端午节好。你功成名就了,要好好保重身体,不要弄得骨瘦如柴,看着心疼。

  我回讯:谢谢。再摸摸自己的脸颊,确实很瘦,有什么办法呢?

  又过了三个月,已经根本把这个穷老乡的事甩在脑后了,突然沈仁法又来讯,这个讯让我吃惊万分:

  兄弟,本人已患肺癌绝症,看来我将不久于人世。谢谢你这么多年来能者多劳的关心与帮助!我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忘记的……

  我看完讯,立即给沈仁法发回:我的天哪!赶紧找个空气好的地方休养!我们这儿有位老作家当年得了你同样的病后,就是靠这个办法居然养好了病!你赶快出去找地方!

  我这样说是因为我清楚沈仁法哪来钱治这绝症嘛!

  他立即回复:好的,听兄弟的。

  我又复:到无污染的海边或原始森林!及时联系,开始记“病况日记”……我的意思是希望老沈能够总结一些体会与病情比较。

  知道了兄弟。再谢。老沈又复。

  一个与我并不怎么熟悉又没有什么相关的作家牵住了我的一丝情感。就在我挂念之时,八月二十九日,沈仁法又来讯:

  兄弟,我现在在浙西寻找休养之地,可都不理想!主要是树木太矮!不知兄弟能否指点迷津?

  我立即复回:温州泰顺县山区不错,我曾跟谢晋导演几年前因拍电影去过。一定要找人少环境无污染的地方……

  发完讯,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还是做得不对,总之这种无奈之举对老沈到底管多少用实在不知。想想很惭愧。

  他回复道:谢谢兄弟了。

  这上面的讯字至今一直在我手机短讯里留存着。后来沈仁法再也没有讯了,我以为他还挺好的,真找到了治疗和休养的“好方子”——我给他指点的怪招。老实说,虽然老沈在之后的时间里没有与我联系,可我内心非常担忧:一是怕因为我的“歪点子”误了他的治疗,二是怕他独自一人出去受苦。以一贫如洗的小作家而言,得了绝症,他能有什么希望呢?我当时想的帮他也就是这么一招了:少花冤枉钱,力所能及地进行治疗,或许奇迹出现!

  然而奇迹并没有出现,相反,在极短的时间里,沈仁法过早地去世了……从得知病情到离开人世,前后不到三个月!

  呼呜!小人物的命就该如此不值钱?就该如此卑贱?

  我无法释放自己对沈仁法的情怀……

  前天,我发讯他儿子,希望知晓老沈的病情。其子沈飞敏向我讯述:

  父亲于八月七日觉胃不适,至常熟海虞卫生院就诊拍片,发现晚期癌症肝转移,后至常熟二院做CT及胸透等,经副院长确诊为晚期肺癌症转移,不建议放化疗,建议保守治疗。以后至东南医院、上海长海医院等多家医院就诊,期间尊重父亲不做放化疗的意愿,不间断服用无锡范老中医的中药积极治疗。后于九月二日至浙西疗养一天,因接到父亲的姐姐过世消息回家。九月十日至四川邛崃市战友处疗养,因不适应当地偏辣饮食,觉身体每况愈下,于九月二十七日电话我兄长,要求回家。因“十一”长假无火车票,且身体不适乘坐飞机,便由我与兄弟于九月二十九日出发,驾车三十四小时、行驶两千多公里至四川接父亲回家。十月二日至家中。其后半个月仍能自理及外出散步。半月后身体状况不允许乃卧床。期间还至医院治疗一周。至十一月六日晚尚神经清晰,能报出自己的手机号。至七日早晨吃过早饭后再吃中药时已不能自主下咽。后于下午一时四十分在我怀中安详离世……

  读这一段老沈的病情,不由令人泪泣。

  这是一个农民作家的最后岁月形迹。就像他的生活命运一样,是个苦命与短命的可怜人。老沈走了,留下他唯一感到骄傲的是他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的荣耀和一个作家的荣誉。他虽然在作家队伍中默默无闻,渺小得很,但他有他自我充实的一面。为了文学,他在没有尊严的岁月里实现了内心的那份文学尊严。

  像沈仁法这样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至少还有几千人——他们虽然是作家,但他们或许在大文学的风景线里都没有任何身影,然而我们依然应当给予他们最崇高的敬意,因为是他们的存在才使得中国作家队伍今天如此壮大,才使得中国文学有了各个层面的绚丽多彩!

  沈仁法先生,你可以安息了!中国文学里有你的一个身影留在了我们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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