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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柯长篇小说《喀拉布风暴》:风暴中的第二次成长(黄德海)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04日09:12 来源:中国作家网 黄德海

  红柯说,“我是个反应迟钝的人。”他要在离开生活了10年的新疆之后,才能写那里的故事——或许,这正是他能写一种非常罕见的小说的原因。这类小说中,红柯既不对灯红酒绿津津乐道,也不再对抗和拆解日常生活,他积聚心力,把自己的笔指向黑暗、光明、大地,以及与此相关的人性中纵深的一面。即使叙事不够章法谨严,对话不是口角毕肖,红柯也能让两者一直处于高峰状态,营造出一种完成度极高的、似真似幻的氛围。那些经过内心涵咏的文字,舒展从容,大气磅礴,仿佛从大地深处喷涌出来,带着独特的热、稠与力量,充满魅惑。照这样的方式,《喀拉布风暴》(重庆出版社2013年9月出版)差不多在第一章的中间就应该结束了,爱情犹如神启,已经到达了顶点。可在一部长篇里,这个已达高峰的传奇故事只能是个开头。

  但即便阅读这个开头,也会有一种轻微的不适应感。按说,这本新小说仍然写着作者熟悉的新疆和西安,也依旧是大地、生命、爱情这些主题,对熟悉红柯小说的人来说,应该满是旧雨重逢的喜悦,怎么会有轻微的不适应?——这个传奇没有丝毫悬念,看了开头,就不难猜到结尾。当校园里出现头发蓬乱、衣如飘带的张子鱼,出现他那张被风沙打磨得毫无血色的脸时,拿着望远镜、幸福地跟女朋友叶海亚在一起的小伙子孟凯,将注定被夺走爱人,因为女孩将被某种东西击中。

  叶海亚不是例外。红柯小说里的人物,几乎总是会不期然被什么东西击中,尔后有近乎顿悟的瞬间,在这个瞬间,人懂得了生命,体悟了自然,明白了爱情。《奔马》中,男人珍爱自己的汽车,把车打磨得漂亮、壮观,期望凭借它与草原的骏马一试高低。失败了一次,他不死心,依靠阴谋,终于战胜了奔马,但也在精神上被奔马打败,从此整个人软塌塌的。后来,当他的妻子在草原上骑上红儿马,男人被马的神骏唤醒,才恢复了原先的神采。《美丽奴羊》中的屠夫心肠冷硬,在群羊面前运刀如风,毫不手软,甚至羊的跪地求饶也不能引起他的怜悯。美丽奴羊出现了,用“清纯的泉水般的目光凝注牧草和屠夫”,“他的身体里响了一下”,安恬的神性融化了他的心。击中叶海亚的,是张子鱼用沙哑粗粝嗓音唱的《燕子》:“燕子啊/不要忘了你的诺言,别变心,/我是你的,你是我的,/燕子啊!”这首歌“是哈萨克人转场时唱的,他们从阿尔泰山转到天山,又从天山转到阿尔泰,从哈纳斯湖转到艾比湖赛里木湖,他们就唱《燕子》,有燕子就有女人,有女人就有家”。我们很难体会这首新疆人人会唱的歌对长于斯土的叶海亚的魅力,但就是因为这首歌,叶海亚毅然离开了跟自己相处多年的孟凯,与张子鱼奔向大漠。

  即使在如此的情势下,我们也不要期望在红柯的小说里看到张子鱼的解释,叶海亚的内心独白,或者作者对孟凯的怜惜。大概在准备写有关西部的小说时,红柯就心意已决,不在生命、劳作之上附加任何伦理或道德内容,更不会对爱情的失败者给予同情。在红柯讲述的爱情故事里,很难找到娇嗔、佯怒、半推半就或相拥而泣,里面的人物必须承受得起巨大的幸福,也要经得住残酷的考验。失意的人要学会用自己的剽悍和勇猛舔舐伤口,克服面对的困窘,走出人生的低谷,否则,作者就会将之弃置一旁。当然,孟凯是被红柯选中的,他不会就此消失。

  孟凯没有像红柯以往小说中的人物那样,很快找到神启的那个点,遇到这个爱情事故之后,孟凯悲伤、犹疑,甚至略显卑琐。因为无法面对叶海亚的幸福,从学校辞职经商后,他也没有忘记去西安调查张子鱼的过去。他得知张子鱼在大学时有个意中人,可直到毕业也没向人家表白。返回新疆,面对张子鱼,他觉得自己有了很大的心理优势:“向心爱的姑娘表白就那么困难吗?”张子鱼答:“有时候很困难,比在沙尘暴里吸口气都要难几十倍几百倍。”

  至此,在张子鱼和孟凯的关系上,后者完全被笼罩在前者的光芒之中。少年时期,他们同时发现了斯文·赫定的《亚洲腹地旅行记》,都投入了阅读的燃烧状态,做起了英雄梦,人也变得桀骜不驯。但现实的教训很快让张子鱼收敛起自己的高傲,把一切深藏内心。而家境良好的城镇少年孟凯持续着他的骄横跋扈。高中时,终于没有学校再愿意接受这个顽劣的孩子,父亲只好把他送交异地的舅舅代为管教,并在那里上高中。在学校里,孟凯认识了美丽女孩叶海亚,由凶暴一转而为温顺,学习成绩也直线上升,终于考上了大学。二者相比,张子鱼的勇毅和坚韧,映衬出孟凯的安逸和顺遂。

  德国剧作家弗里德里希·黑贝尔说过:“在一部好的戏中,每一个人都是对的。”红柯大概懂得这句话,在《西去的骑手》中,不管是17岁带兵打仗、骁勇善战的马仲英,还是与之对阵的枭雄盛世才、大将吉鸿昌,作者都极力把他们写得元气淋漓,难分轩轾。如果爱情的对手之间也可以看成一种敌我关系,我们不禁会问,难道在写作时,红柯忘记了自己崇敬的荷马,不经意地偏向了那个更像自己的乡村少年张子鱼?

  叶海亚曾对孟凯说:“碰到他我才知道我需要的是这种好,不是你那种好,不是说你不好,你要保持你那种好。”但在此前的故事中,我们很难发现孟凯的好。随着故事的展开,孟凯金子般的质地才渐渐显露。在和张子鱼上面的对话之前,孟凯就对他说过:“新疆不光是荒漠,还有绿洲还有花园还有森林草原湖泊,你个大男人你应该带上妻子去美好的地方,叶海亚是你妻子。”对话之后,孟凯向老榆树连踢几脚,“张子鱼你这王八蛋,你把荒漠当心灵安慰,叶海亚可要跟着你这王八蛋吃苦受累呀。”这大概是作者一个醒目的提示,孟凯此后对张子鱼的调查,就不再是为了揭开对方的伤疤,而是为了叶海亚的幸福。他要弄明白,这个“从情窦初开那天起就开始不断地埋葬自己的情感”的张子鱼,“咋是这个球样子?”小说进行到这里,将近全书的三分之一,深受打击的孟凯渐渐浴火重生,而红柯埋藏在这部小说里的秘密,也缓缓展现了出来。

  张子鱼的秘密还没有破解,孟凯的爱情先来了,他不可救药地爱上了陶亚玲——一个奔走在实业家与官员间,周旋在各色男人中,却保持着过人的安静和善良的女人。看到她的时候,孟凯被击中了,“眼前豁然一亮,心房忽扇一下打开了,孟凯眼睁睁看着自己那颗活蹦乱跳的心拉长变大,长出叶子,一点一点长高”。或许直到这时,孟凯才真正明白他为什么失去了叶海亚,因为,“男人爱女人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疯狂”。他跟叶海亚的爱情太过顺利,就缺少了这场风暴,现在,这个延迟的神启时刻降临了。

  自小养尊处优、争勇斗狠的孟凯经历了这场风暴的洗礼,补足了他生命中不善体察苦难的一面,完成了自己的第二次成长。那些经历了风暴的燕子和人,不光为自己,也会为同伴,向着温暖与光明之地飞翔。复活的孟凯继续勘探张子鱼“极其隐秘的内心活动”,要帮着他完成第二次成长。对这种帮助,新疆长大的孟凯说:“大漠绝域,别人的篝火也能温暖自己。”

  骄纵的孟凯需要第二次成长,为什么坚毅果敢的张子鱼也需要呢?或许因为我们太习惯于信任或赏识身历苦难的人了,太愿意相信坎坷经历对人的良好塑造,从而忽略了穷困和苦难也会对人造成伤害,在心灵深处投上阴影,让人本能地拒斥美好。随着孟凯调查的深入,张子鱼的往昔逐渐浮现,他内心的幽微部分显露出来,我们这才发现,此前伴随张子鱼的苦难和他的坚韧,在这部小说中,并不是作为赞颂对象出现的。红柯不是一个喜欢重述习见伦理的人,《喀拉布风暴》也不是一个“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励志故事,作者始终关注的,是人心很难说清楚的那一点。

  张子鱼成长的地方,城乡间有着森严的界限,即使同为农村人,长于城郊也会对偏远地区的农民流露出极大的优越感。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张子鱼,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身份,也不敢轻易相信来自城市的幸福邀约。初中时,一个美丽的女同学为张子鱼画像,彼此产生了好感。但在女孩邀请他去家中做客后,张子鱼迅速放弃了这段感情,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家跟城里女孩的家“是两个世界”。这种由长期的自卑转化而来的过度自尊,让张子鱼在他们之间挖出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也给自己初开的情窦加盖了永不开启的封印。

  锁闭在内心深处的隐秘渴望不能实现,就会乔装改扮,以另外的面目出现。张子鱼既然无法在现实中敞开心扉,不敢奢望与心仪的城市女孩携手同行,就在心里悄悄把她们幻化。高中时与张子鱼交往的县城女生,就一语道破天机:“我可不想罩在神圣的光环里。”张子鱼后来才明白,他把自己认识的女性全都进行了虚光处理,永远无法成为生活中的人。但当时张子鱼并不知道自己的问题,这让他在大学时又错过了李芸。当李芸邀请他到家中做客时,张子鱼心理的硬壳受到了震动,“他没想到生活这么美好”,功亏一篑,在后来可以拥抱李芸的时候,张子鱼还是倒下了,“拥抱的姿势变成了保护自己的姿势,双手护脸,好像在风暴中”。面对毕业前夕的这场爱情喀拉布风暴,张子鱼没有勇敢地迎接,而是本能地做出了保护动作。毕业之后,张子鱼到大漠寻求治疗,才有了他跟叶海亚的传奇。

  从此回看,才发现红柯一直关注着张子鱼的这个问题,只是被我们粗心的阅读忽略了。结婚不久,叶海亚就对张子鱼说,“你唱《燕子》的时候我看见你心里的阴影,让人不寒而栗的阴影”。高中女同学也说,“你真是个铁人,你的脸也跟铁铸的一样,你的鼻梁你的嘴角,太硬朗、太锋利”。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懂事太早的张子鱼因为对身份和地位的敏感,在自己的心灵和身体上都加了保护层,也因此几乎失去爱一个现实的人的能力。直到经孟凯提醒,叶海亚和张子鱼一起回他的故乡时,提到了他跟那个初中女生的事,并告诉他,“爱不是罪过”,张子鱼心的硬壳才趋于脱落。对张子鱼往事的回顾,解开了阻碍他第二次成长的一个个死结,这个逆向展开的成长故事,至此接近完成,小说也即将来到尾声:

  喀拉布风暴再次降临,飞沙走石全成了有生命的燕子,风暴的轰鸣全成了歌声,古歌《燕子》与风暴融为一体。

  喀拉布风暴从摧毁万物变成了孕育生命,象征美好生活的燕子与风暴一起,见证了张子鱼的第二次成长,他的心将变得柔软,眼神将变得柔和。

  完成这部小说,红柯或许也经历了自己风暴中的第二次成长,他不再迷恋于《阿斗》那样对历史的解构,也不再逗留于《好人难做》那样对现实的贴身描摹。红柯把酣畅到略显枝蔓的笔墨投向以往高峰状态的之前和之后,开始触摸人心灵中最细微的变化,从而在那类罕见的小说之外,又开拓了一条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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