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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桌的立勤(何玉茹)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0月11日14:30 来源:河北日报 何玉茹(河北)

  1984年的秋季,廊坊师专文学班的教室里,一位新同学坐在了我身边。穿的什么忘记了,引人瞩目的是头上一顶医院护士戴的那种白色布帽。她便是张立勤。因住院化疗晚到了些天,戴帽子是为了遮蔽化疗后的脱发。就是说,她是一位身患癌症的术后者。

  那一天开始,我和立勤在教室里是同桌,在宿舍里是上下铺,直到两年后毕业的一天。

  当时,正是全国第四次作代会召开的一年,文学界人一个个就像被放出笼子的鸟儿,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欢畅感。这种气氛自是很快就影响到了文学班,同学们读书,讨论,听讲座,开联欢会……心中的激情永无止息,新鲜的见解一个接一个,就仿佛重新回到了学生时代。那时,文学班同学从十八、九岁到三、四十岁,年龄不等,观念不同,却心气相通,平等、率真。回想起来,那真是太好的两年,就连时有的不快,都似变成了美好的回忆了。

  过了一段时间,立勤的白色布帽不见了,换了一头短短的黑发,看上去就像个俊美的男孩。那时,除了上课读书,她更愿意跟同学聊天,无论男生宿舍女生宿舍,她都可以无顾忌地聊到很晚;她还喜欢跳舞,本校没有舞会,她便到邻校去跳,交谊舞、迪斯科……直跳得筋疲力尽;她还写得一手好字,“难得糊涂”、“书香”等等,写一幅就送出去一幅。她跟我说,其实,她本质上是个爱安静、不喜喧闹的人,那时,她自己也觉得不是自个儿了。不过,她无拘无束的状态很是赢得了同学们的喜欢,大家跟她聊天,跟她学跳舞,有时,也跟她争执个急扯白脸……她那时常穿一件格子长裙,上身花色衬衣,外套一件灰呢料的较长款西服。很多年里,她那身打扮都定格在我心里,既显得文静,又透出永在的青春激情。

  第二年的冬天,我们搬到了一间生炉子的宿舍里,需要和煤泥,需要用一只大桶出去抬水,这些力气活儿,她总要跟我们抢了干,有时甚至比我们干得还多。事虽不大,却是每天每天要干的,让人感到她除了才华和时尚,还有要强和质朴。但在同一间宿舍里,我们也见到过她令人心碎的爆发,那是她丈夫为她从张家口送来了一服服的中药,她拒绝吃,拿起一包就扔到了门外,她说,我受够了,再不想吃了。在丈夫和大家的劝慰下,她到底平静下来,不得不又开始了一服服中药的煎熬。中药是煎熬,她带病的身子又岂不是煎熬?她不甘的内心又岂不是煎熬呢?

  好在,学校的环境是好的,同学、老师、校长,对她都是关心、爱护的。她的身体,眼见得一天天地好起来了,笑声多起来,脸上红润起来,头发也长起来了,一头飘飘的长发,是愈具女性之美了。

  对一个写作者来说,仅此而已吗?我相信在她内心的某一个角落,是任何人都无法关照到的,就像每一个写作者内心的孤独一样。因此,我们才想写作,因此,我们才想通过写作解脱我们的孤独。于是,她用了最能直接表达内心的方式——— 散文,开始了她以后几十年的写作。

  两年的学校生活很快就过去了,觉得时间真是太短了,在一起还没有呆够,书还没有读够,话还没有说够,傻傻的学生气还没有撒够,什么什么都才是个开始,可就已经是结束、分别的时候了。记得我和立勤,在分手的学校门口抱头痛哭……

  毕业后的几十年里,我们以在学校的学习为一个起点,依然同修文学这门课。立勤主修散文,我主修小说;立勤在张家口,我在石家庄。我们却和在学校一样,继续读书、写作,继续保持思维的活跃。我们不停地通信,相互鼓励,交流看法,通报讯息,好像生怕疏远了学校,疏远了学校为我们建立起的友情,疏远了学校给予的珍贵的学习、思考方式。好在我们都是认真的人,特别是立勤,对人对事都极投入,这既成就着她的做人,也成就着她的写作。她在散文里发问:“为什么许多奇妙的感觉来得那么快,也去得那么匆忙?”“一个生命的死亡,究竟是怎样的死亡?”她在散文里也确认:“不管多么艰难的人生,总要独自走去,只要是难忘着自己,我从来无悔,那难忘足以使我再长出赶路的力气。”她就是这样,投入地生活,却不忘面向自己的思考,面向自己地思考,却不弃投入的生活。

  生活和思考,于她其实是一件事情的两面,她离不开思考,也更离不开生活。有时不知怎么的,两者就摆不平走不通了,时而是因生活而起,天塌了一样令人绝望;时而是因思考而起,无事的生活同样有些举步维艰。这时,她便有些孤零零、可怜巴巴的,明知前面有美好的目标,可面前硬是竖起了一堵墙,横走竖走都似难走通了。

  这样的墙不知碰上了多少回,也不知让她绝望了多少回,比如,身体内癌细胞一次次的进攻,比如,写作路途永无休止的渴望和焦虑,比如,生活中种种的不如意。可对前面目标的向往,就如同一个少女对自己的初恋一样,始终是魂萦梦绕,难以释怀。她曾在信中说:“我们这种人注定把火热的情给予梦,但愿梦常在。一旦真正醒了,没有梦了,我们的生命便冷却了,笔也就冷却了。”

  我却绝不相信她有冷却的一天,就如同不相信她有梦醒的一天一样,即便她真的停止了外在的写作,她的笔也会在有丰富、细腻的感觉的内心里飞舞的。

  几十年里,她由《痛苦的飘落》到《我从金色中走来》,由《树中的女人》到《刮风的天气》,由《忧郁的光环》到《英雄之死》,从内心出发,成功地与喜爱她的读者沟通着。这使她面前的墙,伴随了这写作,竟一次次奇迹般地隐身而退。

  在她生命最后的几年,身体虽停止了她惯常意义上的写作,但仍不能阻止她用微弱的气力去思考和感觉生命本身。她在方寸居室内听音乐,看影碟,赏画作,用手机拍电影,体味一个人在浴室享受孤独的感觉……更多的时间,她则是盘腿安坐在地板上,通过气、意与病魔交战,通过交战开掘生命中难以想象的能量。她在短信里说:“精神最重要,自己救自己!”她还告知战绩说:“2012年10月28日下午5时35分,吐出2.3×0.8×0.8的坏死组织。”

  她时有电话和短信,由衷的问候,实用的小礼物,暖宝宝,或是厚厚的色彩鲜艳的棉袜……我便知道,她一生都将是火热的了,可她一生又确是孤寂的,病体的孤寂,一个写作者的精神的孤寂。因此她的思考也在变化,有一天她短信里说:“佛理真好啊,比如,不关注,不妄想,不依语,般若,和合,不住,无相……”我明白她的变化里,有真的感悟,但更有对生命对生活的无奈!我听过她说自己,脾气好多了,对一切都可以淡定、宽容了。我为她高兴着,但又疑虑,她的青春永在的梦里,果真装得下不关注不妄想吗?

  2013年9月14日,我接到了立勤丈夫打来的电话,他哽咽着说,“立勤今天中午去世了……”

  我怔怔的,想起十几天前到医院看她,她端坐在沙发上,一如往日地与我们谈笑。分别时,我站在门口,与她相对微笑。我甚至想起,1986年,我们在学校门口分手时的抱头痛哭……因此,我不相信她会不在了,月有圆缺人有离合,此后的日子,我们分离过多少回,又聚合过多少回,早晚,就又会聚合的了。因此,除了秋天的凉意,我眼前尽是她最后活泼的微笑……

  9月21日,廊坊师专文学班的数名同学聚集在柏林寺,以超度的形式为立勤送别。那个傍晚,暮鼓声声,秋雨绵绵,我凌乱的心莫名地安静下来。我开始真的相信,立勤确是走了。“相送不相见,更无长短亭,独在寒塔畔,与君共经行。”这是同学毛剑宾为立勤写的送别诗句。我喜欢这诗,即便她真走了,也是此岸彼岸,修行共在,同学共在吧。

  立勤,此岸彼岸,同学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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