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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汉一生风骨凝成诗(余玮)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0月11日10:50 来源:天津日报 余玮
牛汉牛汉

  蒙古族,本名史承汉(一曰“史成汉”,又名牛汀,著名诗人,系“七月”诗派的重要成员。1923年10月出生于山西定襄,1940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历任华北大学校长办公室秘书、志愿军空军战士、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审、《中国》执行副主编和《新文学史料》主编、中国作协全国名誉委员、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曾获全国新诗集奖、马其顿共和国“文学节杖奖”和“新诗界国际诗歌奖北斗星奖”。

  2013年9月29日上午,与诗相依为命的大诗人牛汉走了。10月9日上午10时,牛汉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北京八宝山殡仪馆东礼堂举行。

  看到这黑色的消息,笔者想起了多年前对这位老诗人的一次专访:门一推开,出现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无疑,他就是笔者12年前曾经晤面的老人,尽管已是皓发白首,且精神不如从前,但老诗人特别的神韵仍能让人一下子就感受到了。他热情地同笔者握手,并招呼着就座。在随后的交谈中,笔者才知道胸怀旷达的诗人原来一辈子饱经磨难。

  他说:“在这多灾多难的人类世界上,我经历过战争、流亡、饥饿,以及几次的被囚禁,从事过种地、拉平板车、杀猪、宰牛等繁重的体力劳动。幸亏世界上有神圣的诗,我的命运才出现了生机,消解了心中的一些晦气和块垒。如果没有碰到诗,或者说,诗没有寻到我,我多半早已被厄运吞没,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诗在拯救我的同时,也找到了它自己的一个真身(诗至少有1000个自己)。于是,我与我的诗相依为命。”牛汉一生历尽坎坷,诗歌和他本人一样颇有风骨,曾因“胡风反革命集团”案第一个遭到拘捕。很少有像他这么历尽坎坷却始终诗心不改的诗人,他是一头倔强的老黄牛!

  “我的诗不是个人的自传,而是历史大传的一个微小的细节,是历史结出的一枚果子。我所有的作品,包括散文,是历史的一个活生生的、新鲜的断层,有一种史诗的痛感。”

  “我一辈子是清清白白做人,堂堂正正写诗。我是历史的伤疤、活着的伤疤,我的肉体与心灵里里外外都是伤疤,每一首诗都是伤疤在诉说。”

  ——牛汉

  生离死别的那个晚上让游子不堪回首

  多情犹忆绵绵土,耄耋难归首自搔。2006年7月,牛汉到山西参加“中国诗人联谊会”。因会议地点选在家乡忻州,牛汉说他主要想顺便回家看看。毕竟时隔69年了,当年离别家乡时正值抗战烽烟初起,自己还是个十几岁的英俊少年,现在已是两鬓苍苍的白发老翁了。

  揖别乡关七十秋,归来不识路人稠。联谊会期间,他的童年伙伴、著名诗人马作楫走进会场,两人一见面,紧紧拥抱在一起,又拍又打。真是此时无言胜有言,彼此无数的话、无尽的思念和问候都潜藏在了这反复的拍打中。 

  1923年10月,牛汉出生于在山西定襄县一个穷苦却有着文化传统的农民家庭,以放羊为生。他是蒙古族,母亲也是蒙古族后裔。1937年10月,14岁的牛汉在日本侵略军的炮火声中离开了家乡。他回忆时说:“那个晚上,家人只有我和两个弟弟跟平时一样睡觉,其他人都整夜没有合眼。祖母为父亲和我出远门准备干粮,烙了一夜饼,也流了一夜的泪。”

  离开故里的那天,牛汉的记忆太深刻了。“母亲为父亲和我准备行囊,她在我上路穿的棉裤裆里一块一块地缝进14块银元,说:‘里面絮了14块银元,万一你和父亲被冲散了,你就一块一块拆下来花。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它。’母亲让我换上远行的衣裳,恨不得四季衣服全让我一层层地穿上。”

  当时,全家人或许只有牛汉的父亲一人心里明白,这一走很难说什么时候能回来。“父亲在县立初中教史地和语文,天天看报,当然晓得这一次抵抗日本侵略的战争不同于以往的国内军阀混战,那最多不过几个月,这一回,谁也难以预测。”

  全家人默默地把牛汉父子俩送到大门口,临别没有招手,没有祝福——只是牛汉的母亲后来用哭腔冲着他们的背影喊了一声:“过大年时一定回来!”牛汉回过头应了一声:“一定回来!”他的父亲不敢回头,“只把头低低地垂下来,脚步放慢了些”。

  然而,自那以后,由于种种原因,牛汉再也没有返回家乡。“上世纪50年代初,工作繁忙,抽不出工夫;1955年之后的25年间,由于成了‘反革命’,还是不回去为妥;80年代,父母早故去,家乡几乎没有亲人了,老屋成了废墟,不愿回去凭吊历史,只想在记忆中保持心灵的平衡。”

  牛汉身高一米九一,肩宽体壮,在人群中往往显得“鹤立鸡群”,他笑言一如他家乡的一杆高粱。晚年,牛汉写过不少回忆家乡生活、习俗的作品,如《童年牧歌》、《绵绵土》等,对家乡的物事一往情深。说起家乡的事,老诗人生前满怀深情,话语滔滔不绝。从儿时的游戏、父母兄妹,到家乡的风土人情、衣食住行,如数家珍。牛汉说他一直“土”得很,几十年来不仅乡音未改,就连吃饭、穿衣也保持了一些家乡的习惯。平时他最喜欢吃的是高粱面“面鱼”,最向往的是家乡的热土炕。

  “故里悠悠去路遥,乡情屡涨梦中潮。世途坎坷归来日,人物皆非恨可消?”2006年7月31日,牛汉回故里到祖坟上为先人叩了几个响头,终得以了却此生最大的心愿。在牛汉的“汗血斋”书房里,笔者看到老诗人在祖坟前痛哭流泪地磕头的场景照片,不免有些心酸。

  诗坛上的“不倒翁”

  牛汉说,他之所以走上写诗之路,是受父亲的影响比较大,“我父亲旧体诗写得很好,我们家有全套的《新青年》、《新月》、《未名》、《北新》等进步杂志,都是父亲订的,耳濡目染影响了我。我爱诗,爱画,都是从我父亲那里来的。”   

  1943年,牛汉考入陕南城固西北联大学俄文,但他写诗的兴趣却不曾削减。这种对绘画特殊的情结,也造成了他诗歌的一个明显特色,即评论家们所说的“引画入诗”。那时,他即成为当时很有影响的“七月”派诗群的一员,以自己富于民族和革命激情的反抗侵略、呼唤民主的歌声,引起广大读者的共鸣。  

  牛汉的人生经历极为传奇。1946年春天,大学还没有毕业的他曾因受西安八路军办事处委派参与西北联大学生运动,组织学生反对美帝国主义和国民党,把当时的校长刘季浑赶下了台,最后被国民党抓进陕南汉中监狱。两个月后,刚出狱的牛汉又到河南开封任学运组长,从事党的地下工作。

  1946年秋,在搜集国民党的情报时,路过河南的伏牛山,牛汉被一伙土匪抓住而五花大绑。“当时,这帮土匪要枪毙我,之前请我吃一顿饭。正在吃饭,也就是在就在被枪毙前的20分钟,那个土匪头子的儿子柴化周是我的同学,他及时赶来才救了我一命。说心里话,为共产党牺牲,我毫不含糊。”

  北京解放前夕,牛汉已潜伏进来,做一所学校的保卫工作,率领学生护校。解放军进北京城时,脏乱的天安门城楼,是他带领100多名大学生前去打扫干净的。城楼门上的那把锁,是他亲手砸开的。城楼里有个历史展览,挂着李大钊就义时的照片,是他带领学生立于照片前,向这位革命先驱默哀致敬。李大钊在这里,首次被作为英烈,受到如此众多青年学生的敬仰。

  新中国成立初期,牛汉当时是华北联合大学校长成仿吾的业务秘书,工作较为稳定,正利于自己的创作。美国侵朝战争爆发后,他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空军,迅即投身抗美援朝前线,保家卫国,是个满腔热血的爱国者。

  新中国成立后,他也坐过两年监狱,那是1955年5月14日,他因被打成“胡风分子”而被捕,刚刚被关押时,就连看守都紧张得睡不着,但他每天仍然呼呼地睡大觉;有时在狱中实在闲得无聊,他就学鸡叫、学狗叫,学各种动物叫…… 

  在他一生的两次牢狱生活里,都与政治有关,与诗无关。牛汉生前说,他面对挫折时的坚韧的性格和无畏精神或许与他的蒙古血统有关,但重要的还是家庭的影响。牛汉的父亲在大革命以前,曾在北大旁听了两年,并在那时参加了党组织的活动。他的两位舅舅也是中共党员,积极投身到革命运动中。而母亲刚烈的性格也深深影响了他。1931年前后,山西省开挖己巳渠,占用了他们家本来就只够活命的地却不给钱,母亲气愤不过,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她怀里揣一把菜刀”,夜行40里,“闯进一座花园,想要谋杀那个罪大恶极的省长(阎锡山),被卫兵抓住,当作白痴和疯子吊在树上,三天三夜……”那年牛汉才七八岁。 

  1980年春末,胡风来到北京,住在国务院第二招待所。因“胡风分子”而获罪的牛汉,骑着自行车前去看望。胡风犯了精神分裂症,使他感到意外。他说他清楚地记得,胡风曾对他说过,他的神经有缆绳那么粗,不会断裂。现在见到了曾为“分子”们之“首”的胡风,牛汉自然有许多感慨。他先胡风得到自由,精神解放也来得早。见过胡风之后,他写了篇《重逢胡风》。

  牛汉谦称自己不是做官的料。平反之后,他执行主编过《中国》。还主编《新文学史料》20年,组织并发表了许多很有价值的史料,有很多是从未发表过的作品。      

  所有的作品有一种“史诗的痛感”

  “1955年被捕,反革命帽子戴了25年,没有公民权,更没有发表作品的权利;不断地劳动改造,在单位里也干干编辑,一搞运动就叫你抄卡片去。然后到农村去劳动,一去就是两三年。一到过节,就把我们轰到八达岭去干活……那个时代非常可笑,非常荒谬”。牛汉说:“大概一个悲痛的人,一个经历了这么多误解、歪曲、迫害和打击的人,真正经历过大灾大难的人,最能理解幸福。真正的幸福不是空洞的,不是现实的享受。幸福是发自内心的精神追求,是一种理想的境界。”

  牛汉这一辈子,遭受了太多的苦难,包括流亡、饥饿、受迫害、被捕、监禁、坐牢、受审判、劳动改造,什么重活都干过……的确称得上是一种“痛苦而丰富的人生”,他的诗就是这种生命痛感的真实记录。如果说他的早期诗作在传达这种痛感时还显得过于激烈和外露的话,那么经过炼狱般生活磨难后的诗风则变得深沉和凝重了。“要让我谈苦难太容易了,我的诗里都有,血泪,愤怒,控诉……但是,之所以我没有向苦难低头,没有溃退,没有逃亡,没有堕落,没有投降,没有背叛自己的良心,没有背叛人文精神,没有背叛诗。是因为我相信一定有一种更高尚的,超脱一切现实规范、一切利益计较的人文境界、人文精神,值得我去追求。”

  “为了诗,为了文学,我可以付出一切。在任何情况下我都没有放弃诗,没有停止文学创作。我的诗跟我一生的经历是密不可分的,写的是带有自传性的内心活动,诗反映了我的生命状态。我的诗有两个高潮,第一个高潮出现在1940-1942年,在甘肃天水读高中的那3年,写了几百首诗;第二个高潮是1972-1974年末,在咸宁干校后期。在老诗人当中,有第二次创作高潮的,我算是一个。”   

  牛汉说:“我的诗不是个人的自传,而是历史大传的一个微小的细节,是历史结出的一枚果子。我所有的作品,包括散文,是历史的一个活生生的、新鲜的断层,有一种史诗的痛感。”又说:“我和我的诗所以这么顽强地活着,绝不是为了咀嚼痛苦,更不是为了对历史进行报复。我的诗只是让历史清醒地从灾难中走出来。”以一个见证人的身份,表现特定历史时期的民族苦难,祈盼中华民族永远不会再一次重复这样的大灾难,是牛汉诗歌创作的“自定义”。

  在中国的现当代诗坛,牛汉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2003年5月,访问中国的马其顿作家协会主席斯来列夫斯基在中国作家协会向牛汉颁发了“文学节杖奖”。该奖是马其顿作家协会设立的一项国际性文学奖。“当得知马其顿共和国的‘文学节杖奖”授予我时,顿时感到十分惭愧和不安。节杖,在我的心目中是个博大而高远的意象,它不仅象征庄严和神圣,还显示着凛然巍然的权威。而我,不过是一个朝向人类诗歌圣境苦苦跋涉的平凡的老人而已;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动荡严酷的生涯之中,曾渴望为理想世界的创建,全身心地将自己燃烧干净:血浆、泪水、筋骨,还有不甘寂灭的灵魂,都无怨无悔地为之奉献。或许就是由于这点执著而且痴情的精神,才得到读者的理解和信任;也可以说正因为个人的命运始终与国家的安危和民族不灭的信念息息相关,才熔铸成我真实的人和诗的气质。”

  诗心常青的热血老人最具“硬骨头”精神

  魁伟的身材,炯炯放亮的眼神,声如洪钟,稳健昂首的步伐,要不是一头华发,硬朗得你根本无法与他80多岁的年龄相并联系——举止言谈精气神十足。采访的那天,没想到恰好是牛汉83岁的生日,中国作协和诗刊社的领导先后向他祝贺生日。“我腰板很直!不,我的脊梁很直。”牛汉的话幽默而有诗的味道。现在,每每有人称羡他身体健康时,他总说多亏了那20多年的劳动改造。一切的不幸被一句轻松的幽默带过,无数的磨难已化作斑斓的人生。

  牛汉的书房不大,但整面墙是书架。书,横的、竖的,密密匝匝,大部分是诗集和文学作品。书桌上也堆满了书,还有信札、诗稿什么的。无意间,记者注意在案头和书橱里有许多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石头,且被摆在很显眼的地方。诗人指着一个用精致的木盘托着的大石头谈开了——那是牛汉在湖北古云梦泽服劳役时,有一次在炎炎的阳光下翻土,面前突然出现一块鹅黄色的石头,他弯下腰身,捧起了它,它比一般石头重得多,牛汉用裸身的热汗擦净了它,它像被唤醒睁开眼睛似地闪射出凝重而深情的光芒。一位古典文学专家把它接过手,掂了又掂,摩挲了又摩挲,还用舌尖舐舐,对牛汉说:“你找到块宝贝,多半是田黄,不过打磨起来极难。它在地下至少埋没了几万年了。”这位古典文学专家又说:“可以断成石料,打磨成最名贵的图章石。”牛汉心想:为什么要伤害它,把它肢解为图章?不能,决不能!应当保存它完美的形象,也可以说是一个神圣的土地孕育而成的诗的意象。

  也正是因为诗人乐观、豪放的个性和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才使其诗的生命之树常青。人到晚年,自言“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不唱歌、极少吃药、只叹气”的牛汉依旧老而益壮,笔耕不辍,诗情焕发,出现了文学史上十分稀见的“牛汉现象”。他说:“叹气不是悲观。深深地叹一口气,像唱歌一样地叹气,能把内心的块垒吐出来,比唱歌还痛快。”除了诗作,他还有散文集《滹沱河与我》、《萤火集》和评论集《学诗手记》等问世。他和记者开玩笑说,过去是热血青年,现在依然是热血老年。 

  “我不用电脑,不上网,我与世界的联系不通过任何媒介,而是和世界、人生以及大自然直接联系。汉字的魅力和内涵是电脑所不能代替的。别人会说我不愿接受新时代的新鲜事物,是一种落后的、原始的生存状态。但我活得清净。我坚信历史会不断前进,诗也会飞跃起来。我的座右铭是:有容乃大,得大自在,默默而存,问心无愧。多方面吸收,才可使心胸博大,活得自信,不会被蒙蔽。搞创作,主要靠自己心灵对大千世界的感应,决不要被物质化、商业化所左右。” 

  “我这一辈子除了写诗以外,写得最多的是交代材料,上世纪80年代开始写散文,已出了散文集7本。我这一生就是被‘鬼’迷住了,我所指的这个‘鬼’也就是指我所钟爱一生的诗和散文,还有蒙古人的摔跤,我是蒙古族的。也是这个‘鬼’把我解救了,让我的灵魂得到安宁和升华。”牛汉动情地说:“每一首诗是一个生命的诞生,另一首诗又是一个生命的诞生。我一辈子是清清白白做人,堂堂正正写诗。我是历史的伤疤、活着的伤疤,我的肉体与心灵里里外外都是伤疤,每一首诗都是伤疤在诉说。我羡慕现在的年轻人,他们的生命是历史的一行诗、一朵花、一枚果实,多么美。”

  如今,牛汉离开了我们,但他的诗还在,永远在他的读者心底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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