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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粗大的神经末梢(田耳)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0月11日09:28 来源:中国作家网 田 耳

  我还记得当年读《曲别针》后内心不可思议的迷惘,一晃10年,迷惘仍旧。我怀疑这篇小说有意无意中契合了“70后”一代人隐秘的心绪:青春未开场就已落幕、生不逢时、欲说还休……我觉得好小说不是讲故事,而是激发出一种情绪,久久不会消褪。那时我刚开始写小说,基本未得发表,这篇小说助我明确了最初的写作抱负:写小说,把自己的情绪度让给那些无辜的阅读者,我没义务逗他们开心,但有权利让他们莫名地进入我掌控的情绪范畴,同悲同怨,同一脚迈入虚有之境。

  有没有这种可能?但《曲别针》分明昭示了这种可能。

  当年李敬泽在《南方周末》开辟的“每周阅读观止”设一个小标题专推此篇:你一定要看《曲别针》!在他开专栏的整个时期,以这种语气推介具体篇什,仅此一次。据此我知道张楚在这短篇中传递的情绪,不单是同代人,而是可以“逆袭”上一代。那时我刚开始摸着写小说的乐趣,《曲别针》自然成了范文。依照《曲别针》给我的启悟,我拿捏出一篇《弯刀》。我跟一些文友坦陈,这是模仿自张楚的《曲别针》,他们都说完全看不出来。和张楚相识、相熟以后,我也没好意思把这次“偷师”的经历说给他听。

  这几年,陆续看到张楚出的小说集子若干,我很奇怪,他为何不以“曲别针”为书名。后来才读到张楚早几年的访谈,此兄极警惕《曲别针》一篇造成的影响,会对他整体创作有覆盖作用。他甚至有些埋怨,读者都拿《曲别针》和他说事,而忽略了此后更悉心更专注的创作。他有这心态,我不禁暗笑。一些隐秘的心思,彼此都有,只是此兄不惮于说出。他希望自己整体创作留予读者的印象,是一片森林,而并非一丛灌木中高拔而出几棵钻天杨。

  与张楚接触是在当年红火一阵的“新小说论坛”,2003至2006年,因《曲别针》的影响,张楚已然论坛“大V”,仅有的几次露脸发帖,都引发一长串跟帖。有一次他发贴送书,跟帖前10名获赠小说集《樱桃记》。我总是慢人一步,看见此帖再跟,前50名都轮不到,于是发去一条私信:我是你粉丝,能否加塞?他也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好抱有希望。很快收到书,正待窃喜,同时又在揣测,以张楚的心性,此次送出的书大概远不止10本。

  与张楚接触至今已有七八年,其实见面非常稀少,掐掐指头只四次:两次开青创会、两次论坛。但在自己感觉中,倒像与张楚时常见面。可能是有限的交流中,开心的情绪一直弥漫于日常生活。见面总是不停地喝酒,那种恍惚可能抻长了在一起的时间。第一面是上次青创会,报到当天张楚就约了饭局,一进去好多人,自然喝了不少。我记得自己到前台付了账,事后张楚说他早就结了单。2009年一次论坛恰好在凤凰召开,湖南的作家和省外作家、评论家各半。那次得以集中招待各路文友,相处甚欢。这两次相聚,张楚给我留下一个印象:他类似于徐志摩那样的召集人,有他在,各路朋友都能撞成一桌,酒必喝至酣畅。他与人自来熟,开朗善饮,似乎也千杯不醉;不像我,没酒量徒逞酒胆。

  后来听张楚说,他所交的文友主要有两拨,鲁院有一拨同学,还有一拨就是那次论坛结识的湘浙文友。这个我很意外,我以为那两次见面,见到他饮酒的畅快,便是他日常状态,其实不然。他予人的阳光与开朗,可能是表相,我越来越相信,他几乎所有篇什里蕴蓄的那种忧郁,他字里行间无处不在的怅惘,才是更真实的一面。文字,总是一个写作者最难以掩饰的性情。后来我在他的一则创作谈里读到,他也担心长期困守闭塞的县城,走不出去,终了此生。2010年上海作协出了一套“翼文库”,首辑里我和张楚又撞面了,除了自己那本,我还要主编张楚的《刹那记》。在后记里,他谈的正是对当下生活的无所适从,惟有写作让他找回心安。“而你知道,心安对于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来说,是件多么奢侈的事。”读到这句,心有戚戚。我们不落生于信仰之土,内心却有强大的皈依之愿,找来找去赖上了写作,倾情于文字。我们是夹缝中的一代,不咸不淡活至这个年岁,要说自己也有灵肉沧桑,老一辈人一准喷饭。但在当下,一个人想长期保持内心的温润,不想随着人流一同伪装得冷峻强悍,又是如何的不容易?

  张楚出手不多,作品主要见于《收获》和《人民文学》——可能只有写作者,才明了这意味什么。他是为数不多的不依赖故事的小说家,在他小说里也有故事,但故事往往只是深藏的背景,只是一个容器,容纳他发达的感觉在其中肆意生长。他的结尾不是故事的结局,总也影影绰绰,镜花水月般地戏弄着读者。你揣测着结局和真相,心头骤多般般滋味,纵是揣不明白,也不觉枉然。多年下来还能继续读他,就在于他文字里对某些稍纵即逝的情绪精准无比的描摹,看似毛毛糙糙地摆在段落里,一瞥之后泛起寒光。所谓一针见血,很多时候并不是高声大叫或者唐突冒犯,它就是见人之所不见,举重若轻地道破。他时常附体于笔下各个人物,这无疑是他写作的乐趣所在,他能适应各色人等的状态,能随时附体,又能及时抽身而去,让笔下人物分享了他的体温。不疯魔不入戏,入戏后才有的那种表义精准,给予读者的快感,所在皆是,淋漓尽致。张楚的小说,于此有了鲜明印记,时髦说法正是“辨识度”。

  他的想象力附着于感觉之后,随时处于蓄势待发状态,不在整体,而在细部,在一个个习焉不察的瞬间。所以,他的小说看似贴地而行,却时不时凌空高蹈,犹如高音歌手将真声假声任意转换,收放自如,不着痕迹。张楚的小说的确不需要故事,你只须顺着他文字往下走,各种感官便会不可思议地张开,以至于偶有悬念清晰、线索粗大的篇什(如《地下室》),卒读全文我反而预期落空,无所适从。这么多年,他在低产稳产中显示个人风范,文字气味如此稳固,偶尔读到游离于他的谱系,如《夏朗的望远镜》,我分明感到格格不入。最新发表的《在云落》,依然地好,依然强有力地嵌在他写作谱系当中,但我要说,我没有意外。一直读他小说,喜爱之余,也陷入一种两难之境:没有意外不爽,有了意外又不适。这正是我隐隐的担心。张楚的写作,走的是“窄而深”的路线,犹如挖井,但易被读者当成以不变应万变。这种写作,犹如刀尖上行走,逼着人深入,再深入……这种写作,也将反作用于作者,进一步渲染他忧郁怅惘的情绪。

  前不久又是青创会,又见了面,张楚肠胃不听使唤,罢了酒。但酒局仍是他邀约,桌上看别人喝酒,解自己的馋虫。这让我有些难过。我知道酒之于他,意味着什么。作家其实就是造物者延伸于人世间的神经末梢,但作为具体的人,他又不愿只是作为神经末梢一味地去感受,借一点酒,回复肉身,倚靠酒力,酣然入眠……此兄正是体量最粗大、触须最繁茂的那根末梢,但他如今不能喝酒了。如果要我汇报这次青创会最大的感受,若允许畅言无忌,我只能说,呃,张楚不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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