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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后的回顾——“人文精神讨论”再反思(郜元宝)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0月10日14:51 来源:文学报 郜元宝
《生命之树》 里普希茨《生命之树》 里普希茨

  ●要说那场讨论有什么致命的缺陷,我以为还是真实的个人和个性的缺席。说了一大堆学问,主张,主义,搬弄了许多名词术语,只造成更加严实厚重的帷幕,把个人的真心牢牢遮蔽了。人文精神讨论应该有一个坚定的目标,就是呼唤真实的个人的到场。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当初参加“人文精神讨论”的情景还记忆犹新。那时许多问题并不清楚,但热情高涨,好像并非因为成竹在胸而参加讨论,倒恰恰因为胸无成竹,才要讨论个不休。

  这样的讨论不能取得什么令人满意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但如今回过头来,仍然有几个问题,似乎并非毫无可谈的价值。

  一、很佩服发起者们,他们大概也和我一样,仅仅因为对当时精神文化现象和相关社会问题有所不解、不满或不适,尽管并未在学理上作出充分准备,还是愿意大声疾呼,真诚地说出想说的话。事后发起者之一王晓明先生收集历次讨论记录和相关论辩文章,编成《人文精神寻思录》,其中就包含若干不同意见。这种关心现实的精神和包容异己的态度十分可贵,但好像也是那场讨论过去之后越来越变得稀薄了的东西。

  二十年过去,大家没有忘记这场讨论,不断有人提起,海内外许多高校还有不少学者和研究生以此为题撰写论文,可见凡真诚严肃的讨论总会为人们所记取。在中国,像这样的讨论,不管水平怎样,迄今为止都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太少了。

  但我绝不是说,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再那么来一次。倘若没有一定的积累和准备,倘若不是学术思想发展到水到渠成的地步,倘若不是心里确实有话要说,就随便发起一个讨论(像现在某些煞有介事的对话啊讨论啊商榷啊之类),除了制造人为的热闹,吸引一点眼球,是什么积极的结果也得不到的。

  二、尽管当时无论发起者还是参与者都没有想得很清楚,但大家总是努力把话说清楚,也总希望把对方的话听清楚。用一大堆谁也看不懂听不明白的名词术语吓唬人的风气,那时还不很流行。这也是那场讨论值得纪念的一点。如今,包括当时一些讨论者在内,可能学问越来越大,说话写文章也越来越令人看不懂听不明白了。

  文风问题包含内容太多,对照二十年前后中国思想文化界的文风的变化,真是不胜今昔之慨。

  除了学术语言,今日之人文社会科学本身的发展也大大超乎90年代中期的想象。虽然人文精神讨论过程中也有一些学者炫耀了不少学问,但大多数的兴趣并不在学问。那时候还有一些从八十年代而来的剩余的激情,是不能被如今高等院校里面冷冰冰的学问完全涵盖的。即使那时候谈学问的人,也万万没有料到所谓学问,会演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三、讨论匆忙结束,虎头蛇尾,除了外在压力,一些关键人物后来心气浮躁,也是原因之一。反对和质疑的声音刚起来,就觉得受到误解和干扰了,或满脸不屑,或兴味索然,很快鸣金收兵。

  中国学术批评界缺乏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更缺乏在不同意见甚至不怀好意的对话者丛林穿行、持久地走自己的路的毅力。在这意义上,人文精神讨论的参加者们面对过去时代那些执著坚定的“精神界之战士”,恐怕都要汗颜的吧。我们太爱惜羽毛,太注意自家形象,没有陈独秀那种以我辈之是非为绝对之是非的霸气,固然很好,可一旦发现情况不妙就默尔息之,稍遇缠斗就生怕于光辉形象有损,则恐怕也要归于“过于聪明”之类。似乎当初闪亮登场,只为博得喝彩,并不想引起争鸣,更不准备让讨论和争鸣持久化、日常化。

  四、回顾二十年前那场讨论,人们很自然要问:发起者和参与者们而今安在哉?他们还坚持当初的提问方式吗?关于知识分子的批判立场与出处进退,关于市场经济,关于文化传统,关于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关于学术规范,关于学术和文艺的独立性,以及是否要“被养起来”———诸如此类,当初所反对的,今日还反对吗?当初所赞同所坚守的,今日还赞同还坚守吗?当初所忧患的,今日还忧患不已吗?

  我以为,不做这种追问,则一切总结、反省、回顾,都不会落到实处。

  但这类问题又太尴尬。时间最爱作弄人,往往令人觉得今是而昨非,或今非而昨是,稍微照照镜子,自己也认不得自己了。这也并非什么高深的学术问题,而是小学生都能做的题目。现在文风越来越晦涩缠绕,是否就想回避这种小学生的令人尴尬的追问呢?鲁迅说过,读书人最好各自准备一个笔记本,记录说过做过的,不时拿出来看看。关于人文精神讨论,即使没这样的笔记本,各人心里都有一本账,但敢拿出来晒晒的似乎并不多。

  “人文精神讨论”只不过为90年代中期以后人文学术发展开了一个头,后来的事情,功过与否,不能都记在这场讨论的账上。但既然参与者许多也是90年代中期以后思想文化界的主导者,因此这前前后后,还是可以看到一些联系。

  比如,继“人文精神讨论”之后,关注最多的是“新左”和“自由主义”,这是讨论之后知识分子的分化和重新站队,固然很重要,然而,是否比鲁迅所谓个人心里那本账更切己呢?未必。我至今仍然高度怀疑,新左啊,新右啊,热闹一时,果真有那么回事吗?难道一切都装进或左或右的笼子里,而左右之间和左右之外就空空如也、毫不重要了?过去别人给知识分子戴帽子,谢天谢地,这种帽子现在总算不常有了,但知识分子难道因此就发慌,赶紧要自己给自己制造帽子来戴吗?

  任何帽子,包括“人文精神”,新左,新右,不管别人制造的,还是自己制造的,都太过招牌化、口号化、标签化、脸谱化、面具化、表演化,与个人的“文行出处”距离很远,和个人的真实想法和真实处境甚至完全不搭界。但也许正因为不那么关乎个体,这才大谈特谈?很可能就是这样。

  所以要说那场讨论有什么致命的缺陷,我以为还是真实的个人和个性的缺席。说了一大堆学问,主张,主义,搬弄了许多名词术语,只造成更加严实厚重的帷幕,把个人的真心牢牢遮蔽了。人文精神讨论应该有一个坚定的目标,就是呼唤真实的个人的到场,然而除了当时和现在都被视为“杂音”的二三个人的“捉对厮杀”之外,剩下的就只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好听的说辞,个人的真心话,真可谓了无踪影。

  五、讨论过后不久,我就写过一篇小文章,将人文精神讨论与现代文化史上其他几场讨论略加比较,认为人文精神讨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还不如过去那些讨论。听说此论一出,颇引起一些人的反感,甚至被北京的某编辑朋友目为人文精神的叛徒。

  其实没有比较,就见不出高下真伪。这里我还想提到一些现代作家,再作一点比较研究。

  周作人说“五四”以后出了不少“吃五四饭”的,就是躺在“五四”功劳簿上做官当教授的人。他认为,知识分子在“五四”前后呐喊鼓吹并不困难,那时发言空间相对宽松。比“五四”更重要更值得记忆和讨论的应该是“三·一八惨案”,不仅学生在“三·一八惨案”中有许多牺牲,“三·一八”之后军阀政府直接拿知识分子开刀,知识分子也因此发生了实际分化,所以真正深刻影响现代中国文化的不是“五四”,而是“三·一八”。可一直以来,人们就喜欢年年爬起来讲“五四”。“三·一八”吗?对不起,谁还记得!“五四”给知识分子带来了成功者的光荣,“三·一八”给知识分子带来了失败者的难堪,纪念前者,忘却后者,乃是人情之常。

  鲁迅也有类似意见。表面上他很看重“五四”,但他每次谈论“五四”,都是为了提醒当初的“五四”领袖们不要言不顾行,不要忘记自己说过什么。鲁迅并未参加“五四”,更未曾把“五四”作为桂冠戴在头上。众所周知,他更看重“三·一八”。惨案发生时,他正在写系列杂感“无花的蔷薇”,刚写到第三节,就笔锋一转,剩下的篇幅全交给“三·一八”了。之后连续写了《“死地”》《可惨与可笑》《记念刘和珍君》《空谈》等杂文,都收在《华盖集续编》里。“三·一八”对鲁迅本人的影响不止于这些愤激的杂文,正是“三·一八”之后不久,他就彻底告别北京知识界,开始了辗转广州、厦门、上海的所谓后期流亡与挣扎。

  时代在前进,“吃人文精神饭”的毕竟没有“吃五四饭”的多,尽管有人为了搞清楚究竟谁最先提出这个“创意”而争得面红耳赤,但真正关心发明权专利权之类问题的,毕竟少而又少。新的诱惑太多,争论二十年前那场讨论的发明权专利权,已经意思不大了吧。

  但另一方面,愿意记住类似“三·一八”那样重大历史事件的似乎也并不多。这是今天回顾二十年前那场讨论时不妨提出来,略微想想的一个附带的问题。

  2013-4-24写

  2013-5-23改2013-9-26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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