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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硬骨仍在诗中站立——痛悼牛汉先生(韩作荣)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0月09日09:43 来源:中国作家网 韩作荣

  惊悉牛汉先生于9月29日晨逝世,让我感到颇为意外、痛惜和哀伤。又一位受诗歌界由衷敬重、留下诸多撼人心魄的作品,并产生重要影响的诗人离去了,那高大的一米九的身躯再也不能立起,浑厚且真诚的话语再也不能倾吐,一颗饱经沧桑的赤子之心不再跳动。诗星陨落,后辈同哀,此时,我只能将一切事情放下,于伤感中写这悼念先生的文字。

  今年7月上旬,我曾给先生去电话,就聘请他担任中国诗歌学会名誉会长一事征求意见。先生慨然应允,并就学会工作谈了他的想法,有力的支持与爱憎分明的立场让我十分感动。半个多月前,他又给我来电话,那是他看到《文艺报》上“中国诗歌学会召开常务理事扩大会”的消息之后,对我的教诲与叮嘱,先生对中国诗歌的关心、对诗歌事业的全身心投入,令我感慨。只不过话筒里他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似乎说话已有气无力,让我感到他身体衰弱的迹象。我告诉他,诚聘名誉会长的证书正在制做,待出来后我将送到府上,并听取他对学会工作的肺腑之言。可没有想到,聘书刚刚制做出来,他竟然驾鹤西去,没能见到最后一面,让我深为愧悔。当我告诉妻子牛汉先生去世的消息,她责怪我说,有些事情是不能拖的,前些时候先生还打来电话,你就该去看一看他。是的,我真该早些时候去探望啊!我知道他身体底子好,无大病症,是经得起摔打的硬汉。前两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牛汉诗文集》五卷本时,在清华大学举办座谈会,他已经坐上轮椅,从门口挪到座位时颇为吃力;当时我问他的身体情况,先生称主要是腰的毛病,并无其他病症,因而我一直认为,即使行动不便,大抵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却没有想到一个90岁的老人,如此高龄恐怕肌体已近油尽灯枯,随时都有辞世的可能。尽管我不愿意往坏处想,可现实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也过于相信他生命力的顽强了。

  此刻,我眼前浮现的仍是他生前的样子,高大却痩弱的身躯上,是一颗强劲肃然的头颅,一张方中带圆的脸上,花白的头发向后纷披于颅顶,黑框眼镜遮不住两道浓眉,那眼神却是平和慈爱的,尤其是左侧鼻翼下的那颗黑痣,成为先生独有的标志。我们每次见面的时候,他常说我的年龄和他的女儿一样大,话语亲切,让我也感到颇为亲近。

  这个远祖为成吉思汗的骁将忙兀特儿的后代,乡村小学教师的儿子,从小就练拳摔跤,并痴迷于泥塑和绘画;15岁就参加了中共地下组织、16岁写下第一首诗的少年,1943年考入西北大学外文系,并在大学时代发动民主学运,因拒捕奋起反抗而被砸伤右额和胸腔,留下颅脑后遗症的诗人,其实是个少年时就与黑暗统治博斗的革命者,出狱后又屡遭追捕,于化名流亡中写下一首首披肝沥胆的诗篇。可一些呕心沥血之作,由于战争而遗失,成为永久的遗憾。

  1942年,19岁的牛汉进入创作的第一个高潮期,如今留下的长诗《鄂尔多斯草原》,就是这一年发表在桂林的《诗创作》上,同时又在《诗垦地》《文艺》《诗国》《青年日报》《诗丛》《新地》等报刊上发表了诸多的诗作。而此时,作为陕西全省高中会考第二名的史成汉(后改名牛汀、笔名牛汉),因拒绝在毕业典礼上集体加入国民党于深夜秘密出走,奔赴陕南城固。

  城固这个小城对我来说是亲切的,1970年我曾在这里当兵,作为一个同样痴迷于诗歌的22岁的青年,我多年后才知道,27年前20岁的青年诗人牛汉,曾在这里西北乡的小学执教,这种相隔多年的“诗缘”,我也曾和先生谈起过。

  随后,血气方刚的牛汉在西北大学与好友齐越殴打了学校三青团干部,被记大过一次。1944年末,校方胁迫他参加青年军,被牛汉拒绝,取消了公费待遇。当年的牛汉曾是中共的地下工作者,办《流火》文学杂志、发动民主学生运动、加入中国共产党,其第一本诗集《彩色的生活》被胡风编入《七月诗丛》第二辑,因时局动荡未曾印出,直至1951年1月才由上海泥土社出版。1948年8月,他又奔赴华北解放区,在华北大学教务处工作;1949年随华大校部徒步进京,任职为中国人民大学研究部的学术秘书;1950年参加抗美援朝,在东北空军政治部文艺科,编《空军卫士报》文艺副刊;1953年调人民文学出版社现代部任编辑……

  牛汉是1950年在北京第一次见到了他敬仰并扶持过他的胡风先生,并于1951年至1952年与胡风就文艺问题通信近20封,恰恰是因这20封信,年仅31岁的牛汉成为“胡风反革命集团”中第一个遭到拘捕的人。在他遭受控制期间,他的同事、陈毅夫人张茜曾单独与其深谈两次,认为他绝非反革命,希望他经得住一切考验,令牛汉感念终生。

  当年我还住在团结湖的时候,同样因“胡风案”而入狱的邻居严望,曾和我谈到狱中的生活,他说他最佩服的人就是牛汉,一身硬骨,在狱中仍体现了人的尊严,不像有的软骨头,点头哈腰的令人看不起……严望已去世多年,生前曾想找个老伴,却一直未能如愿,于孤寂中悄然身亡,令人叹息。

  牛汉第一首深深地吸引了我的诗,是他发表在1981年1月号《长安》杂志的《悼念一棵枫树》,当时我读到这首诗,心灵被震撼了。这首和当时流行的直抒胸臆、以思辨和拨乱反正见长的抒情诗判然有别,一棵被伐倒的枫树的形象,那种开阖有度、打破韵脚的自由抒写,大笔的勾勒、细致入微的发现和恰切的表达,都有着深刻的寓意,令人叹服。随后,我又读到牛汉和绿原主编的当年七月派诗人的20人集《白色花》中他的作品,这本书与其间出版的《九叶集》,是当时诗歌界引起强烈反响的重要作品,读之令人眼前一亮,感到“诗还可以这样写”,感到中国的诗人不仅有艾青、臧克家、冯至等等,还有这么多曾被埋没多年的诗人与诗作。应当说,在朦胧诗之前,中国的诗人早就写出艺术品质颇高、有象征意味的诸多重要作品,只不过“出土”之后人们才发现罢了。

  记不得和牛汉先生最早相识的时间了。1977年我任职的《诗刊》搬到虎坊桥甲15号原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编辑室的一排平房时,时在鲁编室工作过的牛汉已搬到朝内大街,主编《新文学史料》,一出一入,仍未能相遇。第一次见他,应是1979年的第四次全国文代会上,但不善交往的我并没有与他相熟,作为小字辈的编辑,列席会议旁听的我只能远远地崇敬一番,直至他获得1983-1984年度中国作家协会全国优秀新诗奖,那时该是初识,至今也已30年了。作为编辑,我编发过他的一批作品,自然而然地就熟悉了。与牛汉先生关系密切,该是1993年我与唐晓渡、西川、昌耀、邹静之等为编委编辑第一本《诗季》,丛刊在篇首发表了牛汉先生的长诗《梦游》的第一稿和第三稿,以及他的《我的梦游症和梦游诗》一文,并由晓渡写了一篇长文评介。其后我们交往颇多,20年来曾多次与诸多诗友一起为他过生日,他因病住院时也曾去看望。我任《人民文学》主编时,每年春节前都和他、郑敏、谢冕以及吴思敬、陈永春、刘福春一起聊聊天,吃一顿饭,似乎有点儿家人团聚的感觉。牛汉先生大多时间都叮嘱我,不能忘记写作,故我再忙时,虽写得不多,却一直没有搁笔,也是受他的激励。记得有一次我一时气愤说了几句过头的话,一向按捺不住自己的先生竟劝我“说话还是要有节制,不能随心所欲地乱讲”。想来这是他受苦受难多年得来的教训,那是发自心底地对我的爱护。

  我曾和牛汉先生一起参加过多次诗歌活动,经常聊一聊诗,说说心里话。记得一次在大庆参加读书日活动时,他曾为我画了一张速写送我,虽只是简单的线条勾勒,我一直保存着,成为永远的纪念。

  由于他的人品与诗品,牛汉先生在诗歌界广受爱戴和敬重。得知他去世的消息,一天之内我便收到全国各地诗人的诸多电话和短信,亦有带着哽咽的声音谈及这令人十分敬重的诗人,相约一起去八宝山为先生送行。

  我还要强调的是,牛汉先生的一些重要作品,如《鹰的诞生》《毛竹的根》《半棵树》《华南虎》《悼念一棵枫树》《根》《巨大的根块》《麂子》《蚯蚓的血》等等,都是他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5年零3个月的劳动改造时所写。应当说,文化大革命中并非没有诗歌,除了朦胧诗之外,牛汉先生的这些作品,以及灰娃的一些诗作,都是真正意义上的诗,并成为他们的代表作,这应当引起文学史家和研究者的注意。这期间,并非只有分行排列的宣传品以及假大空的所谓“政治抒情诗”。或许牛汉先生的重要性,正从这些作品中凸显出来。

  牛汉先生是极少的几位获得国际诗歌奖的中国诗人之一。他在十六届世界诗人大会开幕式上的发言《谈谈我这个人,以及我的诗》,曾引起与会多国诗人的强烈反响。是啊,一个经历过战争、流亡、饥饿、囚禁,种过地、拉过平板车、杀猪宰牛等繁重劳动的人,一生厄运不断,饱经沧桑和苦难,却靠诗歌拯救了自己,幸亏有了诗,有了巨大的精神支撑,才宣泄、消解了他心中的郁闷和块垒,对于牛汉先生而言,他是与诗相依为命,诗已成为生存的内在需要,已与他的生命融为一体。这是一位有骨头的诗人,一身铁骨承载着一生所有苦难的重压,跋涉在人生逆旅之中,他用满是厚茧和疤痕的手写诗,手与诗行都在隐隐作痛。他的诗犹如刻在甲骨上的文字那样深刻,并有着不可磨灭的伤痕和经得住时间检验的生命。他的诗,带着不驯服的性格、带着野性,蕴含着深重的苦难,在被捕猎的命运中挣脱出来,有如汗血马,“四脚腾空的飞奔/胸前才感觉有风”,“浑身蒸腾出彤云似的血气/为了翻越雪封的大坡/和凝冻的云天/生命不停地自燃”;这是流尽最后一滴血,用筋骨还能飞奔千里的宝马,诚然这是悲剧。写到这里,我又想到他的《半棵树》,被雷电从树尖到树根劈去半边的树,春日里仍直直地挺立着,长满青青的枝叶,仍如一棵树那样伟岸。“人们说/雷电还要来劈它/因为他还是那么直那么高/雷电从远远的天边就盯住了它”。这是诗人写于1972年的作品,这就是牛汉的形象,亦写出了一代高洁的知识分子的命运和顽强的生命力,以及由于高直而无法改变的结局,这种重生命体验与感悟人生的写作正如他自己所言:“我和我的诗之所以这么顽强地活着,绝不是为了咀嚼痛苦,更不是为了对历史进行报复。我的诗只是让历史清醒地从灾难中走出来。”故牛汉先生的诗亦总在追求遥远的艺术境界,有如他梦游般望见一个个美妙的远景,“空旷总在最远方/那里没有语言和歌/没有边界和轮廓/只有鸟的眼瞳和羽翼开拓的天空/只有风的脚趾感触的岸和波涛”……就这样,一个由于遭枪托击打而颅内淤血压迫神经、被梦游症折磨70多年的诗人,他的诗境已与梦境结为一体,既真实而又虚幻,他已分不清是在梦游还是在写诗。我知道牛汉先生的心里很苦,多年的厄运在他的内心与生活中留下的阴影,即使有诗为之发散,恐也难以明朗起来。他是多么渴望活得完美,没有悲痛,没有灾难,自由而幸福啊。在新疆,因为瓜果含糖量高,他狂吃不已,因为他吃过太多的苦,需要甜蜜的补偿;在夜里,他写作、读书,因有诗书相伴他不寂寞,却倍感孤独,于清冷中望着窗外的黑夜,思绪万千,又该向谁诉说?或许,只有与他的小外孙女在一起的时候,每天接送她上学、放学,他才有了欢乐。他后来常常穿着外孙女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来送他的夹克衫,说起来也颇为自豪。他晚年再婚,我曾让他请喝喜酒,他板着脸说:“别闹。”想起来,他是太需要温暖,太需要有个人说说心里话了……是啊,一个经历了太多逆境与苦难的人,一个夜夜读书,早晨去公园转一圈,回来时而玩味书柜上的小石头继而写作的人,一个80多岁还骑着自行车外出开会的人,人们看到的是他高大的身躯、正直强硬的性格和沉甸甸的诗篇,可有多少人能洞悉他柔软饥渴的内心?

  自然,牛汉先生不仅是革命者、早慧且卓有成就的诗人,他还是著名的编辑家。当代文学史上一些著名的作品,《朱自清诗文选》、《殷夫诗文选》、杜鹏程的《保卫延安》、田间的《给战斗者》、《艾青诗选》、萧军的《过去的年代》、陈辉的《十月的歌》、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周立波的《山乡巨变》、浩然的《喜鹊登枝》、郭沫若的《骆驼集》、冯至的《十年诗抄》、臧克家的《欢呼集》、郭小川的《月下集》等等,都由牛汉先生作为责任编辑出版成书,其中一部分,甚至就是他代为编选的作品集。1978年他参与筹备《新文学史料》工作,1983年起担任该刊主编多年,经手发表了诸多颇有价值的史料文字。1985年,他又与丁玲共同创办文学杂志《中国》,担任执行副主编兼编辑部主任,在两年中,推出了残雪、格非、刘恒、庞天舒、方方、西川、翟永明、唐亚平、廖亦武等青年作家和诗人。应当说,作为编辑家的牛汉先生,以其卓越的识见、文学的敏感,推出了诸多的名家名作和文学新人,是对中国当代文学作出重要贡献的前辈。

  可他就这样离去了。9月30日下午,当我和大卫、雷人一起去他家中的灵堂吊唁,送上诗歌学会的花篮,泪眼模糊的我已看不大清墙上照片中的形象,深深的三鞠躬之后,哀伤之情难以抑制,说话都变了声。看着鲜花之上遗像之下堆垒的他平时喜爱的石头,让我想到即使有石头一样坚硬骨头的人,终有一天也会倒下,自然规律是无法背逆的。

  如今,牛汉先生自己也化作了空旷的远方,他的躯体亦将化为烟尘,进入他梦游时所想往的境界之中。然而,他的骨头仍在他的诗中站立着,不会倒下,而是成为中国诗歌优秀的遗产,供我们阅读、研究。

  我相信,牛汉先生是为数不多的被诗人们长久怀念的诗人,他的人仍活在诗中,在纸页中和我们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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