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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此人在宜兴——徐风印象记(潘向黎)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0月08日15:10 来源:文学报 潘向黎
那波灯塔 爱德华贝特 那波灯塔 爱德华贝特

  一

  我和徐风,是十多年前在九寨沟的笔会上认识的。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个人很爱自己的家乡。这位宜兴的作家,开口闭口都是“宜兴”,临别又再三邀请我们去宜兴。他的表情和语气有一种特有的诚挚和郑重,让人觉得可信。

  后来去了宜兴,也找了徐风。徐风对朋友的好,是有口皆碑的,但是和这一点相比,让我印象更深的是他在当地的如鱼得水。好一个徐风,在宜兴,他简直是一个呼风唤雨、手眼通天的人物:紫砂大师们的深深庭院,他可以登堂入室,和他们聊天论道;许多放在锁着的陈列柜的传世名壶,他都能够让主人取出来,让我们在他娓娓道来的讲解中大饱眼福;本来人家不在家,他可以一个电话把主人从外面唤回来,陪喝一盏宜兴红茶或者阳羡雪芽……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到一位声名如雷的紫砂名师家探访,在园子门口抬头见木头上镌着的一副对联出手不凡,意思和书法都好,正在赞叹宜兴人杰地灵,徐风在身后轻轻笑道:“过奖了,是兄弟我写的。”徐风是个文人,并无权势可仗,之所以如此,实在是因为他和这些人是同道是知音,共同的对于紫砂的痴迷,使得他们无话不谈,英雄惜英雄,徐风对紫砂三昧的深切理解,也使得他们懂得徐风的价值;加上徐风为人厚道,对人真心实意,人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总是不等人家开口就主动帮忙,于是他的人缘是一等一的好,那些紫砂界人物也是明白人,更不乏侠义之士,投桃报李,徐风办什么活动他们也常常出人出力,慷慨解囊。都说宜兴古风犹存,果然。

  宜兴就有这样的魅力,你只要去了一次,就不会不去第二次,第三次。我后来又去了好几次,有时候是开笔会去,有时候是周末全家自己开车去,有时候还带着其他好友一起去。和徐风见面很愉快,彼此既是文友,又都是茶友,自然是谈得来的。但谈得来也有麻烦,每次一见面,谈小说谈散文谈茶谈壶谈共同的朋友,从来是百无禁忌、互不相让、争分夺秒、口若悬河,当时只顾像两个旗鼓相当的演员“飙戏”一样“飙机灵”说得高兴,过后常常嗓子都哑了,只能笑自己缺乏定力而且不长记性。

  徐风带我等赏紫砂壶的时候,我可以休息了,因为我只能安安生生听他谈壶道,静听他的如数家珍侃侃而谈。对紫砂的多年研究,加上文化修养和作家的表达,徐风大概可荣膺“全国最佳紫砂艺术讲解员”。而且这位最佳讲解员还很进入角色,一说开壶,他的表情就特别生动,不是眉飞色舞,而是表面克制之下的渐渐陶醉,醇厚的男中音越来越抒情,脸微微泛红,眉眼之间都是一种孩童般的赞叹和满足。我想,在徐风娓娓道来的时候,天上大概也飘下阵阵花雨来了,但不是飘到我们面前,而是飘到徐风心里。在许多展柜前,有时候连本来陪同的主人和讲解员,都听住了,无话可说,唯有点头,直到徐风以谦虚的一句“我随便说说,不一定对啊”来收尾,他们还没回过神来。

  我们都是有一份差使且认真工作的人,很快又加上一层“工作关系”——他以宜兴市文联主席的身份约我写宜兴,编进各种关于宜兴的书里,我则约他为我供职的报纸副刊写散文。没想到,徐风让我见识了他谦和外表下的倔强。可以说,表面谦和,内里静定,是他给我的第二个印象。这么多年,他只给了我两篇文章。我这个人直性子,一开始就申明不欢迎紫砂题材,他不置可否,来了一篇,偏偏就是写紫砂的。这一篇是《风卷葵》,写杨凤年那把同名的紫砂壶名作,偏偏写得文字雅致、气韵生动,当然不忍放弃,但是发了以后,我仍是问:你能不能写点别的题材?他说:我决定了,就写紫砂。我追问:不写别的,只写紫砂?他答:不写别的,只写紫砂。我表示不解:身为多面手,何必自我局限?他用行动回答了我,几年不来稿子,没有一个字。等我看了《一壶乾坤》,领教了此人执著到了何等地步,同时也受到了徐氏紫砂文学的熏陶,于是再向他约稿时,放下老编辑的自尊心,故作随意地加了一句:“有关紫砂的也可以。”于是他来了第二篇,是《在那波涛尽头》,写得大气,写的是将紫砂传到日本的金士恒。

  后来知道,当时徐风已经在写他的紫砂长篇小说《国壶》,其中有紫砂匠人东渡日本的情节,为了这个,徐风特地去了日本常滑,就是日本著名的“常滑烧”之所在地,那是当年中国紫砂到日本的第一站。表面上,徐风下的是笨功夫,为了不多的素材,特地去日本,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东问西找。但其实呢?只要是艺术创作,捷径往往是歧途,远路倒往往是近路。徐风到了日本,追寻、记录了罕为人知的素材,然后,关于金士恒的准确史料和他可以“言传”的感慨,写成了散文《在那波涛尽头》; 生发出来的关乎文化的、民族的、职业与“道”的想象,则幻作了《国壶》的笔底波澜。让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这是作家苦尽甘来时的潇洒自如,这一瞬间的作家,有点像解完牛的庖丁,“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徐风当着众人再绵柔再谦虚,背着大家,肯定这样独自得意过了。

  二

  写作这个行当,真正是“九苦一分甜”,但是若写作者死心塌地地吃了前面的九分苦,最后的那一分甜,却也是旁人难以体会的,那是人生的醍醐味。

  不说写作的苦,徐风从小就吃了不少苦。他的父母都是医生,在徐风十二岁时将他带到了宜兴湖父的山里,生活清苦,玩耍之余,他要拾柴回家;十四岁,他辍学在家,整日和锅碗瓢盆打交道。幸亏大山默默给这个少年上了一课:要沉稳、坚毅,耐得寂寞。十七岁,他进了当地的镇办工厂,成了工人,一干就是十年,和文学唯一的交集就是疯狂地读书,后来索性把铺盖搬进厂里那半间用来做图书室的灰房子里,白天干活很累,但一想到晚上可以睡在书堆里,心里的那份快乐简直要把他整个人撑破了。同时,他开始写作。十年后,他调进了县文化馆,成了创作员,这段成长和蜕变的经历在他的长篇 《缘去来》里可以找到些许痕迹。三十七岁那年,他进了电视台,成了一名编导,他在电视台忙得风生水起,编导的纪录片频频得奖,还升任电视台的副台长,连央视也向他伸出了橄榄枝。但是徐风放弃了进京的机会。这应该是许多机缘造成的,但最大的机缘也许是天意:他离不开宜兴,离不开出产紫砂的土地,命定的,他要成为紫砂文化在这个时代的代言人。被地域文化选中的人,是不能离开那片造就了他、同时也需要他的土地的。

  人不离开,手里的笔也不离开。心意一定,豁然开朗。从2004年开始,徐风的写作,专注于紫砂。这番峰回路转对作家徐风意味着什么?来日方长,断言尚早;但是对宜兴紫砂的意义,依我之见,不亚于当年陈曼生走进宜兴窑场。紫砂艺术要以“黯淡之光”焕发出勾魂摄魄的魅力,只靠紫砂匠人是不行的,即使他们当中出了巧夺天工的名手。文化,是对着器物吹过去的那口仙气,必须这口仙气一吹,器物才会活起来,才会点土成金,才会楚楚动人。清代的陈曼生就是一个例证,他抛下县令身份,以一个书生文士、紫砂爱好者的身份走进窑场,为紫砂注入了新的灵魂———文人气,“曼生十八式”让民间实用之器彻底脱胎换骨,成为格调高雅、古趣盎然、意蕴无穷的艺术品。将近两百年后,宜兴人徐风追随他的乡先贤陈曼生的足迹,也走进了紫砂艺术的世界。

  陈曼生让紫砂有了文化,但一直以来,紫砂有文化,没有文学。徐风———这位紫砂产地的作家,终于填补了紫砂文学的空白。两部传记:《尧臣壶传》为吕尧臣其人其壶其品传神立传,这部作品本身也和吕尧臣的壶一样:神完气足,骨格清奇;《花非花》 让蒋蓉的紫砂花果在文字中再获不朽,而这部作品的风格又接近蒋蓉:细致灵动,活色生香;再来就是两部专题散文:《一壶乾坤》以《史记》中人物列传的写法,刻画了三十位紫砂历史上的代表人物,鉴赏更见功力,往往寥寥数语摄壶道之魂,兼以小说笔法写人物小传,令人过目难忘,文字更是优美精致,读来口舌生香;《读壶记》开始将视线转到当代中青年实力壶艺家,对紫砂的当代史进行开拓性研究;徐风的新作是一部长篇:《国壶》。以近百年的跨度,相隔四十余年的两场中日战争为背景,描绘了两代紫砂艺人的人生和命运,歌颂了“紫砂艺人手比命重要,心比手重要”的精神,再一次告诉读者:“器”是如何抵达“道”的境界的,人又是如何通过紫砂艺术实现“天人合一”的。

  三

  作家之外,徐风的另一个身份是宜兴的文化官员。这位将市府大院七号楼内文联办公室谐音命名为“祈皓楼”的文联主席,在十年任上工作起来是什么样子呢?见过徐风的人都能感觉到他的精明干练,可能会想象出雷厉风行的工作效率;见过徐风的人也容易觉得他文雅谦和,可能想象他和人打交道和风细雨、以柔克刚的态度,但这绝不是全部。小说家理想主义的激情、考古者现实主义的耐性、手工艺人完美主义的挑剔、江南文人唯美主义的细致,请想象将以上诸项结合起来的一个工作狂的形象。他就是以这种劲头写了八集电视艺术片《中国紫砂》,主编了《名人笔下的宜兴》和《名人笔下的宜兴(续编)》这两大部包括诗文书画的皇皇巨著。他这个主编当得真不轻松,仅仅在启动之初,他就把二十多年的《宜兴日报》旧报纸亲手全部翻了一遍,双手居然因为连续多天翻报纸而痉挛不止,吃饭时连筷子都抓不住。我曾经当着他许多同事的面和他开玩笑:“你这样是有点变态的完美主义啊。”众人一起笑了起来,包括他本人。看来我一语中的了。但是当今的世道,好像真是“只有偏执狂可以生存”,这样“变态”的工作狂编出来的这两本书,后来得到各界人士的好评,并且成为宜兴对外文化交流的礼品。至于他组织各种旨在宣传宜兴、光大紫砂文化的活动时,更是事无巨细用心深细,各种场合、各色人等、所有环节、所有细节,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礼数周全而恰到好处,宾至如归而高效运转……有一次听了他对一个会议像构思小说一样的安排,我忍不住想到《红楼梦》 里那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进一步联想,别看徐风作品里那么细腻温婉、江南烟水,做起事情来,简直是一个王熙凤。当然了,是男性版。对我这些胡说八道,徐风经常是像个宽厚的大哥那样笑而不答,偶尔回答,就会非常平实:“宜兴给了我很多,我能为她做什么,都会去做的。”我刚想嘲笑:这是什么话嘛,简直像明星打发小报记者,亏你还是个作家。这时,徐风忍不住加了一句,就这一句,露出了完美主义的尾巴:“既然是好事么,就要把它做好。”哈哈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是的,不遗余力弘扬紫砂文化是好事,一片赤诚回报家乡更是好事,徐风也确实把这些好事都做好了。这谈何容易!一直羡慕徐风生长在宜兴,占了天时地利人和,独有独特而丰厚的馈赠,是他大大的福分,不过现在再看,宜兴拥有徐风的作家,紫砂拥有这样忠实的文学代言人,也是宜兴大大的幸运。

  有人说:多年沉迷于紫砂的世界,徐风的为文和为人皆融入了紫砂的质朴、内敛、沉稳的品格。壶里乾坤,也许最大的奥秘就是:壶即人,人即壶,壶道即人生。如果拿紫砂壶来比人,有的人是铁骨铮然、简截爽利的子冶石瓢,有的人是圆通豁达、有容乃大的掇只壶,有的人是精细繁复、方圆互见的僧帽壶……徐风呢?应是四方隐角竹顶壶。能看出竹节的劲拔之气,但在壶的四方体上,每个棱角都消磨掉了,成了向内的椭圆,有一种圆融内敛的感觉,整个轮廓方圆相生,直曲并蓄,既与世无争又从容自得,而壶顶上的竹节和竹叶,透露出几许凌虚的飘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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