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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人”黄宗江(唐斯复)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0月08日11:14 来源:文汇报 唐斯复

  越是熟悉的人,越是难书写。“歌功颂德”黄宗江的文章,一直举笔难下拖了数年,如果再不完成,会令我非常歉疚和不安。

  从哪里写起呢?只得向他的作品求救,当从书架上把他所赠的“签名书”都抱下来的时候,一个曾经的情景出现了:“宗江老师,您出了那么多书,快‘著作等身’啦。”“别等身了,等脚丫子就知足吧。”在中国戏剧家协会的座谈会上,听他评论一出川剧,我说:宗江老师,我这才体会到“口若悬河”的定义。从此,他将我封为“知音”。戏剧类的座谈会,只要看我进门,他便右手一举,向主持人要求:“知音来了,我发言。”宗江老师的发言确实精彩,他谈戏有激情,褒或贬观点鲜明,有时候夸奖一出戏一个演员时显得有点夸张,那是他的语言风格,但是,决无矫情和奉承。一天开会我将近中午才到,他问我干什么去了,我回答:给您扫墓去了。他一愣,立即露出笑容:“哦,哦,好好!”我家的长辈多安葬在北京万安公墓,他的夫人阮若珊老师去世后也安葬在那里,三个女儿为他们夫妻做的是双穴,墓碑上刻有两个人的名字,“黄宗江”三个字是红色的(表示此人健在),每当为前辈扫墓,都会去给阮若珊老师鞠躬,免不了捎带上宗江老师。宗江老师待人接物十分随性,晚辈面对他“没大没小”,谈话无所顾忌,放松自在。

  有评价黄宗江“一生神奇”,或是一生“传奇”,我却体会,宗江老师一生的经历“离奇”。“我从小被大人领着进戏园子,看过梅兰芳、杨小楼,直至陈德霖、龚云甫、王长林……我自幼就迷戏,想长大了就干戏。最早想当个街头耍木偶的流浪艺人,再就是进京剧科班学艺,因为嗓子属破锣而作罢。”

  戏迷

  1938年他从天津到北京进了燕京大学西语系,“自己在校园的生活可以说是演剧为主,读书为辅,更准确地说,以爱情为主。我十七岁了嘛,我是带着爱情来的。”与他一起进大学的是他南开中学的女同学。“后来发现这个女孩心里没有自己,便服药自杀——生活和戏剧不分了。当然,我没有死。又选择了戏里常见的结局:出走,一走了之。事后自我反省:面对大时代,纠缠小儿女,我实在感到自卑了。有的同学刺杀汉奸,有的同学到西山打游击……我非走不可了!”连校务长司徒雷登都留不住他。

  二年级没有结束,他离开北京去到上海,下海当了职业话剧演员。一定是在天津南开中学时,跟着曹禺大师演戏获得点拨,在上海仅两年便声名鹊起,曾有题为《贵在得人物之神韵——忆当年黄宗江在上海舞台上》文章见诸报端。当人们开始追捧舞台上的黄宗江时,他却消失了——转身出现在重庆舞台上,与谢添、蓝马、沈扬并称山城剧坛“四大名丑”。1944年秋,湘桂失陷,他愤忧国事,再遭失恋,告别重庆,远走了。这回可走得真远,参加千名老兵组成的“中国赴美参战海军”到美国受训,在迈阿密、关塔那摩学习基本海事,游弋了古巴、墨西哥、巴拿马……1946年返回南京下关。他所著《我的坦白书》透露:在迈阿密与一个纯洁的美国女孩又谈了一次没有结果的恋爱,碰杯而饮,握手而别。日后,凡燕京大学校友聚会,黄宗江是积极的参与者,他是资深校友,曾在未名湖畔断断续续转悠了九年,但是,没有得到一纸毕业证书。求学期间,南下演戏,太平洋彼岸当海军,决定返校上课又得了肺结核,继续休学养病……终于没有完成学业,不久,这所美国人办的学校被取消了。

  黄宗江是铁杆戏迷,剧场里的戏迷看戏本身就是一道风景。美国夏威夷大学戏剧系金发碧眼的魏丽莎教授,带着一帮老外学生到北京演京剧《凤还巢》。这样的场合黄宗江是决不缺席的。通常北京戏迷对“叫好”是吝啬的,但是,发现演出真的好,那不惜力的呼叫声能把剧场的屋顶掀起来。黄宗江看时激情难捺、手舞足蹈:“太好了!生旦净丑,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一招一式,都合规矩,没半点露怯。真是太逗了,太绝了,太是那么回事啦!”那天夜里他肯定难以入睡。2003年4月9日“非典”袭来,北京街头冷清无人。那晚正是上海京剧《大唐贵妃》演出,坚持看戏的观众都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其中准又有黄宗江。第二天召开座谈会,与会者被要求戴上口罩。同时刻正是吴祖光的告别仪式,黄宗江却选择戏剧座谈会,他有个开场白——“我心中默念:对不起啦,师哥,我得跟您告假,我得赶场去保利大厦,为活人,为当今的角儿,为梅派的后继有人,去祝贺、去道乏、去说上几句。”他带来一篇文章,《继往开来——大唐贵妃赞》,将京剧新剧目创作的“旧中见新,新而有根”的概念,阐述得热情又准确。他是北京“高级”戏迷队伍中的老将。

  戏子

  年轻时,看似黄宗江做事没准谱,但又不能否认他是被战争岁月推着走的,他与同时代的热血青年一样,寻找有意义的生活。他思维跳跃,不受拘束,似乎国界、省界、学界、娱乐界,在他,没有界限,可以随意跨越。看似他“天马行空”,实际上,他被一个“戏”字牢牢牵住。十岁时以“春秋童子”为笔名,在《世界日报》上发表独幕剧;以后的岁月伴随着的是舞台生涯。1946年从迈阿密回到南京下关,他萌发写剧本的欲望,旋即伏案疾书,话剧本《大团圆》诞生。八十年,笔耕不辍。他的电影作品有《柳堡的故事》《海魂》《农奴》《秋瑾》《激战无名川》,散文集《卖艺人家》《花神与剧人》《你,可爱的艺术》《人生知己》《小题小作》《悲欣集》《戏痴说戏》《老伴集》《我的坦白书》,还有仍在襁褓中的舞台剧本若干。20世纪50年代,抗美援朝他去了冰天雪地的朝鲜;60年代,抗美援越他进入越南的热带雨林;写《农奴》去世界屋脊西藏;写《海魂》再惊涛踏浪;祖国的南北东西,无不留下他的足迹。不论形式样式,所有作品的核心均为“戏”,写的是“戏”,评的是“戏”,颂扬的是银幕内外舞台上下、创作出优秀作品的戏人们。在创作领域,他全方位出击,耍棍弄枪,犹如一个“孙大圣”,但跳不出“戏”的大圈圈,悠然自得,乐在其中。

  美国奥尼尔(尤金·奥尼尔被称为美国戏剧之父,代表作有《天边外》《榆树下的恋情》《悲悼》《长日入夜行》等)戏剧艺术中心主席乔治·怀特,每年夏季会邀请各国同仁在作家故居聚会。黄宗江四次被邀请。最初,怀特请他的邻居来做翻译,当与黄宗江接触之后,那位邻居回话:他的英文比我还要好!在那里,黄宗江和英若诚用英文“舞台阅读”昆剧《十五贯》中“测字”一折,黄宗江还来了一个“娄阿鼠”的高难动作,把在场的人们惊呆了!

  黄宗江兄妹,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父母有修养,时时告诫子女:“要做好人。”他们便以此为准则,做人行事。他们又是家喻户晓的“卖艺人家”,黄宗江老大,小妹黄宗英,老末叫个黄宗洛,黄宗汉也是文化界的能人,二弟黄宗淮因病和“文革”遭遇摧残而早逝。他们四人在艺术上资深,有建树,有名气。黄宗江是大哥,小妹是他带着到上海从艺的,是领路人;黄宗洛生前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演员,个子小,相貌有点异样,在剧院只摊得上演个小角色,大哥不太把他当回事儿。为此,黄宗江受到过“惩罚”——有一回黄宗江坐的出租车司机违反交通规则,被警察截了下来,司机让他出面说说情。“我是黄宗江,急着赶路,您高抬贵手放行吧。”“黄宗江?没听说过。”“呃!?”“知道有个叫黄宗洛的——”“我就是黄宗洛的大哥。”“您兄弟现在可火,见着了带个好!行,往后开车注意点,走吧。”不久,他们兄妹四人联袂出现在电视剧《大栅栏》剧组,在京城引出一段佳话。其中最兴奋、戏瘾最大的是黄家老大。

  2010年10月,盖棺时对他的评价是: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著名的电影艺术家、戏术家、文学家。他数十次出访,担任国际电影节评委,担任欧美大学的客座戏剧教授,为中国戏剧文化传播作出重要贡献。

  戏痴

  风流倜傥、潇洒多情的才子,一夜之间,变了个人。经历情感坎坎坷坷,黄宗江突然觉悟需要有个家,需要有个安身立命的窝儿,而窝里的那个她是“穿着蓝色棉袄罩衣和棉窝(鞋)、剪短发的女子。是离过婚的两个孩子的母亲”。这正是生活中的阮若珊。她“一二·九”时就参加了“民族解放先锋队”,后赴太行山,又下沂蒙山,是一位老八路。她是山沟里出身的演员,后任广州军区前线话剧团团长,中央戏剧学院党委副书记、副院长。1956年6月1日,黄宗江给她写了一封万言求婚书。一个军队剧团创作室的创作员,非党员,竟向剧团领导、老革命求婚,这事只有黄宗江敢想敢为。阮若珊原以为是哪一个团员写的思想汇报呢,看着看着,被打动了——“您在我心里不是凭空掉下来的,我也不是先有‘主题’再去寻找您的。您与我近年来所憧憬的一种形象暗合,您就是我景慕的人,一种饱受生活教训而仍然热爱生活的人。我亲爱的同年的姊妹,我相信您完全理解我这句没有说清楚的话。”两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免去年轻人谈情说爱的过程,在南京玄武湖定情,1957年新年他们便结婚了。看似完全没有共同之处的两路人、截然不同的两类人,在一起度过漫长的岁月。黄宗江求婚成家再不是“生活和戏剧不分”,而是生活本身富含着戏剧性,此时的突变将人生戏剧推向高潮。在他们家,只听见宗江老师一个人滔滔不绝说话的声音,而若珊老师总是眯着眼、笑嘻嘻地看着他。这封信“文革”时找不到了,不然,将会受到怎样的践踏!它藏身在一堆烂纸当中,让信的主人享受“失而复得”的喜悦。宗江老师交给我,很快,文汇报做了整个版面的报道。他连声说:“好!好!”若珊老师则反映:“干嘛公之于众?给孩子们看看就行了。”2001年老伴去世时,黄宗江说:我们一同生活了45年,虽未及金婚,也接近了。

  宗江老师善于突发奇想。我父亲是戏迷,是精通京剧、关心京剧的内行捍卫者。1990年他病倒了,在病床上念叨着“于魁智”的名字,我设法通知于魁智,他匆匆赶到医院,在枕边为老爷子唱戏,使我父亲精神大振。事后,我将此事告诉黄宗江。他立马来劲了:“我得想想在弥留之际也呼唤一个人,谁呢?”他十分感慨,决定写一篇文章,以作纪念。之后,他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我的文章写好了,你爸爸怎么样了?”“我想好了,弥留之际呼唤闵惠芬。你爸那里有什么动静吗?”“老爷子还活着吗?”他要在我父亲逝世之际发表文章,弄得我哭笑不得。不久,王佩瑜出现了,在一个座谈会上,黄宗江改口:“我弥留之际呼唤王佩瑜!”

  渐渐地,宗江老师衰老了,但他听说我与上海昆剧团一起制作全本《长生殿》,欣喜异常,走路颤颤巍巍地到上海看戏,一连四天,兴趣不减,热情称赞。那是2007年春夏之交。不能确定这是否他最后一次看戏。之后宗江老师来信:最近多在家,因为耳聋眼花,往后“戒戏啦!”但他的生活中是不能没有戏的,爱戏之心从未泯灭,于是“遗愿”迭起:最后要演一次独角戏《天鹅之歌》,半夜的空舞台,走上一个终生不得志的老提台词员,他一个人,终于站在了舞台的中心,他朗读莎士比亚,享受一生期待而又没有得到的舞台上的辉煌……

  他嘱托我组织人员将音乐剧文本《古舟子谣》搬上舞台,将话剧本《南方啊南方》搬上舞台,以解心中的“戏剧情结”。他又想与老朋友卢燕合演《空台赋》,就两个演员,老了,在话剧百年之际,一表“百年一觉空台梦”——

  男士:我还有话说,好像有一百年的话要说。

  女士:别说了,留着下辈子说吧……

2013年6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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