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的华美(徐鲁)

　　陈伯吹先生是跨越了中国现代和当代两个历史时期的编辑出版家、教育家和翻译家，更是中国现代儿童文学的巨擘和一代宗师。在他九十二年的生命履历中，有七十五年是在儿童教育和儿童文学创作、翻译、编辑、出版与研究中度过的。他献出了毕生的心血，为幼芽和小苗洒上泉水。春蚕吐丝，落英成泥。他善良和纯净的灵魂，将伴随着他留下的无数篇童话、小说、诗歌、散文和翻译作品，在人间飞翔，在一代代小读者的记忆里存活和流传。

　　二十多年前(1989年)的一个秋天，在我的故乡胶东半岛的芝苤湾海滨，中国文联和一些单位召开了一次文学研讨会，我作为一名青年作者应邀与会。就在这次会议上，我有幸认识了心仪已久的陈伯吹先生。这也是这位儿童文学大师在世时，我见到他的唯一一次机缘。那时他已是耄耋之年，所有人都尊称他“陈伯老”。他穿着一套浅灰色中山装，清清爽爽的，扣子系得一丝不苟。清瘦单薄的身材，满头的银丝，神色里充满慈祥和仁爱，说话的声音很小，也很柔和，给我的印象就像是秋阳下的一片朴素、干净、透明的槐树叶子，历尽了沧桑，而呈现着自己朴素、无言的华美。

　　大概是因为与会人员中，陈伯老的年寿最高，而我的年龄最小吧，所以会议期间去蓬莱阁等名胜古迹参观游览时，搀扶和“保护”陈伯老的任务，就十分光荣地落在了我的身上。这的确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近距离接触这位朴素老人的机缘。他其实精神矍铄，根本不用人搀扶。只有在攀登较高的石阶和楼阁时，我才会手臂挽手臂地扶他一会儿。他的身体是那么轻小单薄，就像一个小孩子。但他又是一位著作等身、驰誉中外的儿童文学泰斗！那几天里，我觉得我能那样近地和他在一起，真是幸福啊！即使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重新想起来，我仍然感到一种温暖和激动。

　　我搀扶着他一起登上了刘公岛、丹崖山和蓬莱阁，还在一块写着“道德神仙”的著名匾额下合影留念。在我的心目中，陈伯老正是一代“道德文章”的典范，他矍铄的精神和朴素无华的品格，也颇似道骨仙风。记得坐在路边休息、聊天的时候，我曾好奇地问过他：“陈伯老，您的名字很特别啊，这里面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吗？”

　　“呵呵，我几乎大半生都在向朋友们解释这个问题。”他微笑着、耐心地给我解释说，他原来的学名叫“汝埙”，后来念私塾时，有位先生见了这个名字，说与其叫“汝埙”，不如用“伯吹”二字更有意思。这几个字出自《诗经·小雅》中的《何人斯》一诗：“伯氏吹埙，仲氏吹篪”。“伯氏”指兄长、哥哥。他在家中兄妹中正是长兄。1926年他开始在儿童刊物上首次发表作品，就署了“陈伯吹”作为笔名，后来这个名字就渐渐取代了原来的“汝埙”。

　　原来是这样。那次，陈伯老还告诉过我，他另有一个笔名叫“夏雷”，源自他的乳名“雷宝”。他是农历六月二十四日出生的，依照他家乡宝山的习俗，这一天是“雷公”的生日，所以长辈给他起名“雷宝”。后来他就给自己起了“夏雷”这个笔名。由这个笔名后来又衍生出另一个笔名“夏日葵”。陈伯老在给一些报纸写杂文时，常常署名“夏雷”或“夏日葵”。

　　我曾读到过陈伯老的哲嗣、著名核物理学家、曾任北京大学校长的陈佳洱先生写的一篇回忆散文，说到陈伯老对自己子女们的教育艺术：“父亲是教师出身，写作品很重视它的教育性，寓教育于作品之中。”陈佳洱先生回忆说，“父亲从小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言传身教，教我怎么做人。他对科学特别热爱。他告诉过我，如果当初不是生活所迫，他肯定会选择数学，成为一个数学家。但是因为当时没有钱，家里需要经济支撑，他选择了去念师范，然后当小学教师、小学校长，这么一步步成了儿童教育家和儿童文学作家。”

　　佳洱先生还说到了一个细节：他小的时候，看见父亲经常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写东西，不希望孩子们打扰他。有一次，小佳洱溜进了父亲的书房，那天下午正好是雷雨天气，闪光和震耳的雷鸣把他吓哭了。父亲见状，叫他不要怕，并问他为什么会打雷？小佳洱说这是“雷公公”要劈杀不孝之人。父亲很欣赏他这听来的传说，但还是适时地、生动形象地给他讲清楚了打雷的科学道理：打雷是云层里面带的阴电和阳电中和的结果，比如你这一只手是阴电，另一个手是阳电，两个手一拍就“打雷”了。“他一边说，一边还比划着给我看，还拿来一块玻璃板，两边用书垫起来。他要我妈妈剪了一些小纸人，放在玻璃板下面，当他用绸布在玻璃板上面摩擦时，我看到这些小纸人竟在玻璃板下上上下下地跳起舞来……”小佳洱清晰地记得父亲当时认真的、循循善诱的神态。

　　“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而且又有奉献之心的人。”已成为科学家的陈佳洱，谈起父亲对他的成长和人生观的影响时，他感到最为深刻和重要的，就是这一点。他说，上中学时，有个电影叫《发明大王爱迪生》在上海放映，那时父亲很忙，少年佳洱也在学校里住读。可是父亲却专门接他出去看了这部电影。有一天，电影院里要放映《居里夫人》，正好下大雨，父亲又一次把他从学校里接出去，让他去看这个电影。看完以后父亲跟他讲：“你要是能像居里夫人那样，将来在科学上有所发现，能够对社会做出自己一些贡献，就很好了。”

　　1997年11月6日，一代儿童文学宗师陈伯吹先生在上海华东医院仙逝，享年91岁。去世前他竭力完成的最后一件事，是将自己一生积攒的全部藏书捐赠给了浦东新区筹建中的一座儿童图书馆。如今，这座图书馆被命名为“陈伯吹儿童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