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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复兴:“找到”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26日10:24 来源:解放日报 肖复兴

  到辛辛那提,正好赶上帕蒂·史密斯展在这里展出。这是一个规模极小又是小众的展览,心想去的人不会太多,谁想去了一看,竟然有这么多和我同好,一样兴致浓郁与这位女摇滚歌手有这样一次难得的邂逅。

  展览在辛辛那提当代艺术中心,就在市中心,是一个玻璃墙造型很现代的展览馆。但在馆外面没有什么关于帕蒂·史密斯的信息,以为找错地方。四围走了一圈,才在玻璃墙最下面一角发现一张广告,纯白的白纸上,只有下方写着一行黑色英文字母小字:帕蒂·史密斯,再下面是一行更小的黑字:珊瑚海,这是帕蒂·史密斯1996年出版一本诗集的名字,也是这次展览的主题。黑白相间,倒也符合帕蒂·史密斯的风格。想起她的第一张专辑《马群》封套上的照片,便是上穿白衬衫,一件黑外衣搭在肩膀上,同样选择的是黑白色。

  我对帕蒂·史密斯的兴趣,始自十多年前第一次听她唱的《因为这个夜晚》,便喜欢她的歌,从1975年出版的第一张唱片《马群》,买到她几乎所有的唱片,觉得她嗓音独特又敏感,情感细腻又奔放不羁,如雷雨前扯动那千疮百孔的风帆猎猎。帕蒂·斯密斯的出现,颇有横空出世的感觉,她以女性的视角和女性的意识以及女性的生命体验,为传统的摇滚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人们才开始从摇滚中听到了再不仅仅是男人的声音,而终于有了女人对这个世界的发言,是那样的超尘拔俗,石破天惊。

  我喜欢帕蒂·史密斯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她与众不同的文学素养,同时她还是一个天才的画家,早在年轻时就举办过她的素描展。就文学方面,在摇滚歌手里,我以为除了鲍勃·迪伦,再无人能和她比肩。但若论到绘画方面,鲍勃·迪伦也只能甘拜下风。1977年,30岁时出版了她的第一部诗集《通天塔》;1999年,出版了自己的文集,里面收集了她所写的歌词、笔记和思考录。这一年,她还上了《时代周刊》的封面。三年前来美国,尽管根本看不懂,还是出于敬意买了她刚刚出版的自传《只是孩子》(JustKids)英文版。当时觉得这个书名起的真是好,和我们爱说的“赤子之心”的意思相近,却更为平易而真实。可以说,那里有她和她的青春期的恋人、早逝的摄影家罗伯特·梅普尔索普的青春记忆,那时纯真的他们都只是孩子,小轩愁入丁香结,幽径春生豆蔻梢,出入在布鲁克林的小巷陋室,追求着他们孩子一般的梦想。

  就在这一年,2010年的年底,她的这本自传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非小说类大奖。虽然如今艺人出书,几近泛滥,但是,在摇滚歌手里,帕蒂·史密斯是一位绝无仅有的真正作家,绝非玩票,比好多自称纯文学作家的书更值得一读。

  走进展览大厅,一楼空荡荡的,只有一面墙上顶天立地画着帕蒂·史密斯大半身像,包围电梯间的三面墙上也画着她的像,都是鲜红的色彩作底,黑色木刻作像,让我以为看见了我们的宣传画,真的有些“触目惊心”,和外面那简洁的黑白风格大相径庭,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倒是电梯间墙上方帕蒂·史密斯像旁有她手写体的一句话:不要相信时髦,或是给予我们的醒目警示?

  展览在二楼,幽暗的空间,只有展柜和墙上的照片前有射灯闪烁,其余都是黑色,一下子和一楼拉开了距离,仿佛又回到帕蒂·史密斯《马群》的岁月里。色彩的反差,让人涌出上穷碧落下黄泉坐过山车的感觉。展览很小,展品不多,一面墙上,是一组房间里床之类的静物照片,不知道是不是罗伯特照的。另一面墙上,则是帕蒂·史密斯诗集《珊瑚海》的手稿,其中有她在诗稿旁边随手画的海的速写,逸笔草草,云淡风轻。在墙的尽头,是一幅帕蒂·史密斯手持花朵的黑白半身像,在《只是孩子》的书中见过,是罗伯特为她拍摄的。她写这一组《珊瑚海》诗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七年。

  仅仅两个玻璃展柜里,展出她各种唱盘和诗集,包括她的自传等书籍。最惹人眼目的是帕蒂·史密斯小时候的一组照片,一张青春恋人的照片,这张照片在《只是孩子》的书中见过,是罗伯特24岁的证件照,摄于纽约42街。从照片看,比帕蒂·史密斯长得英俊潇洒。还有那封帕蒂·史密斯自巴黎写给他的信,在书中也曾见过。只是那一双大码的黑鞋,和她的小山一样积满烟灰缸里的烟灰,未曾见过,显得格外突兀。灰白色的烟灰,如燃烧过的生命和走过的岁月之后的一个隐喻,又像她已经苍老的头发的颜色,不甘心呈最后彻底的苍白。

  大厅的中间,摆放着一张破旧的单人床,白色的床单已经变得灰蒙蒙,觉得沉甸甸的样子。我以前看过她专辑里的照片,她就趴在这张破床上写歌写诗看书。记得她曾经这样的话:“我不认为写作是一种安静壁橱式的行为,我认为写作是真正的体力活。当我在家里写东西时,我会疯狂,我会像猴子一样不停地动,全身的汗水会把自己弄湿。”那时候,实在想象不出她在床上写东西时像猴子一样不停地动是什么样子,看到这张单人床时,仿佛看到了她的那种样子,心里涌出酸楚,还有感动。

  不过,这种痛苦也带给她快乐,这是我在她的歌和诗中体味不出来的。她喜欢兰坡、金斯伯格和威廉姆·巴勒斯。她不是那种拿文学来装点门面的人,她是将诗和音乐当成自己生命的人,她说过,在生活中除了音乐就是写诗能给她快乐了。诗和音乐,在她那里被豁然打开,水一样横竖相通,载她泛舟、覆舟,也载她轻舟过万重山。

  在展厅的一角,用透明黑纱围成的一座帐篷式的空间,从外面可以看见里面朦朦胧胧的光影闪动。走进去看,墙上挂着一道幕布,地上躺着一道幕布,一侧有凳子,坐在那里,眼前和脚下的水一起在动。是黑白电影或录像,是大海的波浪一波波地滚来又滚去。配有画外音,是帕蒂·史密斯的声音,她在用低沉的嗓音读她的诗集《珊瑚海》里的诗。那声音融合着波浪声,给人一种天低云暗雷声隐隐的感觉。那声音,和我时下在电视比赛中听多听滥的各种“好声音”,是那样的不同。那是一种只有真正经历过痛苦和艰苦的世事沧桑之后才能够发出的声音。想起在她自传里写过她年轻时和一个大学教授生下了私生子忍痛送人;中年时,丈夫、弟弟、青春恋人,先后去世……她经历了真正悲凉的生离死别,在唱她的歌读她的诗时,才会拥有发自心底的声音,而非李代桃僵式的虚情假意。她说过:“痛苦流过我的血液,它们将会被找到。”她所说的“找到”,是在她的歌她的诗里找到的,那里有她记忆和生命的回声。

  走出展览馆,阳光灿烂,没心没肺地照耀,肆意地在辛辛那提的街头流淌。压抑的感觉一扫而空。市中心的广场上,喷泉女神双手指缝间水花如天花一般从天而落,溅起一片欢乐声。工作人员正在布置广场,今晚将在这里举办露天音乐会。不知道帕蒂·史密斯会不会来,为我们一展歌喉,或和我们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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