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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批评的魔咒(郝雨)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26日09:58 来源:深圳特区报 郝 雨
漫画:魏克

漫画:魏克漫画:魏克

  摘要

  文学批评是对于文学性质、特点、规律的认识和理解,它还通过对作品的分析、评论,影响读者对文学的鉴赏和理解,影响作家不断提高自己的创作。而我们今天的文学批评,却成了挑错的专用词。只要有人对于作品进行一些正面解读和肯定,那就是“吹捧”。“吹捧”已经作为极其强势的话语,在许多人眼里就成了文学批评的罪大恶极。

  近年来参加了许多关于文学批评的会议,也在会议上听到很多高论,但是,总觉得每次会议上又基本上都是我们的批评家们一直都在不断重复的那些话。比如每次开会之前我就已经预料到的,会上肯定会有人大骂一通“红包批评”;肯定会有人大肆鼓吹一下“惹是生非”,鼓吹一下“偏激”的合理合法性;莫言火了,肯定会有人大骂一通莫言,或者再打几个过气的“大老虎”;也肯定会有人要拿出《红楼梦》、鲁迅以及外国人来说事,肯定还会有人把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骂战”作为典范和榜样……而所有的这些预料,都基本应验。那么,连我这样的批评界最傻的人都能预料到的事情,还有哪个评论家想不到呢?可我们的那些很大很大的批评家一边在不断重复着这些重复了无数遍的老生常谈,一边还是在会议上大批别人的“套话、空话、人云亦云的话”云云。因此,这就让我在那个时候总是无话可说!

  但是,我又总是觉得,有些话还是不能不说。我想非常有必要对于批评界一些已经陷入巨大的思维惯性,甚至是思维桎梏之中的状态提出一些警醒。特别是有些观念性的东西,几乎被奉为批评的“铁律”,其实简直就是一道道魔咒!这样的魔咒习惯性地造成了有些批评家在批评的时候常常“拿着不是当理说”(这是我们河北家乡民间一句俗语),而为了表明自己有理,就不断地利用自己的话语权强化这样的观念,所以,就使得我们经常听到这样的被一再重复的声音,却很少能够意识到这些东西其实不过都是歪理邪说。尤其是,每当这些声音又往往是被理直气壮地,甚至是以看似拿老命来捍卫的姿态发表出来的时候,许多人也就不得不服气,不得不崇拜。渐渐地成为了“铁律”。所以,起码我感觉应该不能不对这些东西批评批评了。

  首先是关于批评家要“有骨气”。这话听起来真的是让每一个批评家振奋、提神。“有骨气”真的很重要,批评家就是要在任何情况下都“别趴下”!但是,我们在气壮如牛地大谈“有骨气”的时候,往往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前提:我们在对谁“有骨气”?“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这是“有骨气”!而这些让我们的文人“有骨气”的对象,是“强权”,是“金钱”,以及常人难于忍受的“穷困”。而我们今天的批评家所标榜的“有骨气”,却只不过是对作家而言——“所谓有坏说坏是需要有勇气的”。这样的说法当然是指我们的批评不管那些作家们高兴不高兴,我们就是要“有坏说坏”,我们都要有骨气地去批评。(注意:这句话只是强调“有坏说坏”,根本不提“有好说好”)。实际上,这样的骨气,能算是什么骨气呢?作家在我们的社会结构中,不仅无权无势,而且多为清苦贫困者,对于批评家的任何批评都基本上是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顶多对于有些口水批评进行一些辩解,却对于批评家不能构成任何实质性的威胁。这样的有骨气,是否用错了地方?鲁迅的骨头是硬的,那是他面对巨大强势和高压的时候,不低头、不屈服。而我们的批评家在作家面前往往是盛气凌人、咄咄逼人,还要振振有词地鼓励自己“有骨气”,是否应该好好想一想,究竟什么样的批评才是“与人为善”的批评(赵丽宏在一次会议上的发言)?“有骨气”,实在不应该是面对作家的态度,而应该是面对那些让作家不能正常写作、正常表达的环境。

  关于批评不能“一团和气”。这也是一直被批评家们津津乐道,并且倍受推崇的说法。其实,我们的批评家们恰恰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历史的根源,反对“一团和气”的批评,正是强调“斗争哲学”的时代提出来的。这样的哲学首先是把批评对象预想成敌人,或者把批评活动全都当成斗争的战场。而既然是斗争,当然就不能一团和气。然而,我们的文学批评说到底是一种理性的活动,是一种科学的评价和判断,是批评家以专业的眼光对于创作进行分析研究而提出的具有参考价值和指导意义的批评意见。文学批评不能以整人为目的。更不能把每一场文学批评都一定要搞成大批判、大辩论。批评中有观点的对立是正常的,有不同的意见是正常的,但是,不应该刻意地,或者为了显示批评家的深刻和独特而故意“鸡蛋里面挑骨头”,批评家更不要刻意装酷,不要把“酷评”当做最高境界的批评。建设性的批评对于作家的发展和成长当然更为重要。而有人为了证明“骂战”的合理性,经常会搬出鲁迅的时代来做证据,好像只有那样的批评局面才是应该提倡的。好像我们的批评界必须不断重复“彼此互骂”的情境才是正常的。其实,这完全是给自己的“故作惊人之词”找说辞。不要说文学批评史上只有那时的二三十年里才有过这样的局面。而且,即使是批评史“从来如此,便对么?”况且,那种一开口就把人骂作“狗”的批评,真的就是我们永远的典范吗?以指对方为“狗”、“奴才”之类谩骂批评,还用得着我们的这些教授们去做吗?如果这样的批评才是批评,我们这些批评家们的饭也太好吃了!所以,正常的学术争鸣,协商研讨式的论辩,是需要的,而一定要“扮酷”的批评,一定要摆出与众不同的样子,甚至习惯于“老子天下第一”的批评,大概还是回归理性化的姿态更好一些。那么,批评家与作家之间、批评家与批评家之间都相互“和气”一些,是否更有利于批评的正常健康发展。批评如果只是为了把文坛搞得“不和气”,一定要把每一场批评都搞得剑拔弩张,那样才是有些人希望的状况吗?

  关于“一剑封喉”。这也是让许多批评家听了这样的“狠词”之后,非常心向往之的境地。我就不明白了,文坛什么时候真的成了江湖之地了?文学批评怎么成了比“狠”斗“硬”,比“放狠话”的江湖角斗场了?其实,在这样的一种狠话背后,显然潜藏着一种似是而非的逻辑,那就是,文学批评就是挑错的批评,而最好的文学批评就是把作品乃至作家一棍子打死的批评。这就是“一剑封喉”。然而,当大家都觉得这样的批评才够“狠”,才够解气的时候,已经完全忽略了文学批评的本意:文学批评是对于文学性质、特点、规律的认识和理解,它还通过对作品的分析、评论,影响读者对文学的鉴赏和理解,影响作家不断提高自己的创作。而我们今天的文学批评,却成了挑错的专用词。只要有人对于作品进行一些正面解读和肯定,那就是“吹捧”。“吹捧”已经作为极其强势的话语,在许多人眼里就成了文学批评的罪大恶极。正好在写这篇批评文章的时候,看到媒体发表了唐小林的一篇大作:《是专业批评家,还是“吹捧专业户”?》文章的基本观点就是,文学批评只要从正面评论作家作品的质量,那就是“吹捧”。而他自己在文章的一开头,在引用另一位批评家的发言时,特别强调:“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著名学者肖鹰一针见血地指出”……又是“著名学者”,又是“一针见血”。这又让人怎么理解呢?自己先把“著名学者”肯定一番,然后掉过头来就大批“批评家对著名作家的无耻吹捧”。当然,如果批评家对作家真的是“无耻吹捧”了,那就是必须严肃批评的,但是,这篇大作中只是罗列了某批评家对几部作品的正面评论。到底怎么“无耻吹捧”了?却没有任何具体分析和批评。即使道理都在你这里,即使真理就是被你一人所占有,你总得讲出来,比如作品在艺术上有什么问题,而批评家却故意隐瞒,或者故意把坏的说成好的……你要以理服人啊!可全文1400字,起码有一半以上是引用别人的话(连续大段引用批评家的原话),然后就是一个个大帽子,或者批评家“无耻吹捧”、作家“照单全收”之类主观臆断的词语,连一处真正属于理性分析的文字也没有。这样的批评也太好批评了!所以,现在的文学批评只要是否定的批评,只要是骂人的批评,就是好批评,这岂不是批评的悲哀!甚至是批评的耻辱!

  其实,所谓“一剑封喉”,首先在思维方式上就犯了批评的大忌。因为文学批评不是那种一人对一人的江湖打擂,只要一人对另一人而言武功高强,即可对其一剑封喉。而文学批评是多人对多人的智力活动。即使是批评家面对一个作家的一部作品,这部作品的发表也是经过了多人所为。而在一部凝聚着多人智慧的创作成果当中,怎么可能一无是处,轻易就被一个批评家高手“一剑封喉”呢?一部作品到底有没有艺术价值,最根本的,是要由市场说了算,是要由读者说了算,更需要由历史说了算。批评家的高见可能会影响市场和读者,甚至影响历史评价,但是,他肯定不会对哪一部作品完全由他一个人说了算。当然,如果有的作品的确是垃圾,读者也都不是瞎子,根本不需要批评家搞什么一剑封喉。而那些能够被读者和市场所接受的作品,你某一个批评家即使有再好的批评武功,也永远不可能对其“一剑封喉”,顶多只是自己感觉痛快一下嘴巴,自我感觉“天下第一”了而已。所以,我们的批评家千万不要在这里走火入魔。而且,在这里我还需要特别纠正一个偏见,就是有的作品因为抄袭、造假、剽窃等等,被揭露出来,被“一剑封喉”;包括那些揭露学术造假,举报学术剽窃。这样的行为根本就不是文学批评。揭露抄袭也好,学术“打假”也好,全都不是文学批评!根本就没有算不算的问题,完全就不是!就是说,那种能够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进行准确认定的评判,根本不是文学批评,文学批评没那么简单。所以,严格说来,那些曾经的指责某人论文剽窃的文章,都不能作为科研成果,况且那些指责都不一定证据确凿。此不详论。

  小文写到这里,不知道是不是把我要讲的道理真的讲清楚了?我虽然也批评了很多批评界的不良现象,但是,我绝对不是要做酷评家。我绝对不是想把批评界搞得不再和气。而是实实在在希望我们的批评更加理性。这里我觉得对于批评家而言有两个要点必须清楚。

  其一,是我们的批评在对作家和作品进行批评的时候,一定要首先把自己和作家摆在人格平等的地位。一定不能先入为主地认为现在的作家都是低能,都是像有一位批评家所说的“根本不会写小说”(转述叶辛在一次会议发言中的举例),不能首先认定今天的作家一个个都远远比不上曹雪芹,比不上托尔斯泰,比不上卡夫卡、马尔克斯……因此而对今天的作品一发表就从心理上做出一种“有罪推定”,即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作品。于是在他们眼前的文坛不过是一片垃圾场。于是就把批评只是当成挑错的批评,甚至谁骂得越狠就越是好样的。这种人格上的错位,就一定会导致整个批评的倾斜。人格平等的前提下,才能真正做出“与人为善”的批评。

  其二,是批评要有大智慧,大智慧的批评当然一定要有大气度、大境界。大智慧的批评一定要能够对于文学发展的大方向具有深谋远虑。大智慧的批评一定是既能看山是山,又能看山不是山。大智慧的批评也许更多是着眼于把我们的文学创作往上推,而不是往下踩。而大智慧的批评肯定不会只是盯住人家的小毛病,斤斤计较于人家的璧上微瑕。大智慧的批评肯定不会是逞一时之勇,容不得哪个作家突然红起来,突然火起来。今天,我们的批评家们是否应该好好想一想,如何让我们的批评走向大智慧。

  作者简介

  郝雨:原名郝一民,曾用名郝亦民、郝瀚、郝人等,上海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赵树理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化批评专栏作家。

  主要著作有:《为了艺术的永恒上帝》(1991年)、《走出混沌》(1994年)、《阅读与品鉴》(1994年)、《告别世纪——文学:新的审视与探寻》(1997年)、《中国现代文化的发生与传播》(2002年)、《当代传媒与人文精神》(2004年)、《媒介批评与理论原创》(2008年)等,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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