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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构主义的招数(张定浩)

——读《剑桥中国文学史》上卷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25日13:41 来源:文学报 张定浩

  在很多场合,作为《剑桥中国文学史》的两位主编之一,宇文所安都曾谈及他的文学史观,他说得异常复杂,但其核心理路,我觉得还是耶鲁教给他的解构主义的招数。一是暗用德里达的延异概念,来解构某个时代文学经典的固有存在。经典文本甫一出现时并不是经典,它的经典性是被后世慢慢描绘出来的,就像芝诺的飞箭,它在每一个瞬间都可以说静止而不是运动的,它的运动,只是当这个现时瞬间作为过去与将来之关系的产物,才得以在差异和延宕中呈现,“在元素或系统中,断无单纯呈现或非呈现之物,唯处处是差异和踪迹的踪迹”(德里达《立场》),顺着这个理路,宇文所安遂推演出中国文学的命运,“如果说得危言耸听一点,我们根本就不拥有东汉和魏朝的诗歌;我们拥有的只是被南朝后期和初唐塑造出来的东汉和魏朝的诗歌。从这个意义上讲,不存在什么固定的 ‘源头’——一个历史时期的画像是被后来的另外一个历史时期描绘出来的”(宇文所安《瓠落的文学史》)。倘若如此,我们不禁要问,那些假定是被南朝后期和初唐塑造出来的东汉和魏朝的诗歌,为什么就没有可能被后来的宋元明清乃至民国进一步颠覆和重塑?既然固定的源头不再存在,为什么宇文所安不把这种延异贯彻到底,却非要在暧昧不清中给我们竭力端出另一个“固定的源头”的源头?昔日治中国文学者的常识,是“盖去古愈近,所览之文愈多,其所评论亦当愈可信也”,但按照宇文所安的理论,“现在我们看到的文学史是被一批具有很强的文化与政治动机的知识分子所过滤和左右过的”,于是传世通行文献便大都蒙上了一层阴谋论的可疑面纱,于是,我们便不能信任每一个“去古未远”的历史时期对过去的描绘,为避免就此陷入历史虚无主义,我们应该转身相信在文献更加“不足征”的今天由宇文所安们做出的管窥蠡测之谈,因为据说今天的文学史学者(尤其是北美汉学家)能拥有一种超脱性的公正。

  宇文所安从解构主义那里借来的第二种武器,是所谓的“惯例与倒置”,即赋予一贯被认为是边缘性的东西以足够骄傲的地位,从而颠倒了传统二元对立的等级结构,比如重要作家/次要作家,传世选集/佚失选集,经典文本/手抄本异文,等等。然而,解构主义用以颠倒传统等级结构的策略,始终有赖于其不亚于新批评的针对具体文本的精深细读功夫,解构主义擅长的是小中见大,庖丁解牛,从看似没有问题的地方切入、“在文本内部小心翼翼地抽绎出互不相容的指意取向”(巴巴拉·琼生语),但一部简要文学史的写作,限于篇幅,要求的却是大刀阔斧,删繁就简,于纷乱中必须迅速做出有关系统探索的决断,这两者之间显而易见的矛盾,宇文所安并没有处理得很好,于是在其诸如《史中有史》和《瓠落的文学史》这样的理论文字中常常满足于以疑问句收场,而在其实用史述中则常常流于武断、虚构和臆测。

  这种虚构也体现在由其亲密伙伴田晓菲撰写的《第三章:从东晋到初唐》中。田晓菲将“边塞诗”理解为南朝诗人对“北方”的文化建构,“这种诗歌,体现了南方精英试图想象出一个 ‘他处’———在时空上来说都远不可及的地方,在南方身份的建构过程中扮演文化他者的角色。这一诗歌首先在从未涉足北方的南方诗人鲍照手中成形”;“这种诗歌经常对北方边塞寒冷严酷的气候进行夸张的描述,并将背景设置在遥远而富有传奇色彩的汉朝……”事实上,这种所谓的文化建构只是田晓菲个人的虚构而已,她忘记了“边塞”原本是一个军事术语,“边塞诗”的传统原本只是一个军事题材的诗歌传统,它始自先秦,滥觞于汉乐府中如 《关山月》、《战城南》、《出塞》、《入塞》之类的边塞乐府,鲍照只是继承了这一传统,他虽然没有去过大漠塞北,但他随同刘濬打过仗,当时京口、瓜步就已经是前沿阵地,所以他的边塞诗并非什么“扮演文化他者的企图”,而只是像一切好的诗作那样,是传统和个人经验的融合,比如他的《代苦热行》,描写的就并非北方,而是在南方瘴疠之地的征战,它同样也属于边塞诗。另外,将诗作背景设在汉朝,这种借古喻今的古典诗歌传统,也绝非边塞诗独有。

  在虚构之外,宇文所安和田晓菲都习惯用的另一种叙述方式,是夸饰。他们为了重构固有的文学史序列,喜欢强调某些其实不存在的“第一次”。比如在《第三章:从东晋到初唐》中,陶渊明、谢灵运和谢朓都没有幸运来享受文本细读的礼遇,这样的礼遇给了萧纲的 《秋晚》,“‘乱霞圆绿水,细叶影飞缸’,萧纲之前,几乎没有任何诗人曾把‘圆’作为一个动词用在五言诗句第三个字的位置,而且在这样奇特的意义上”。这样的表述就好像外交家演说,看似言之凿凿,实则信口开河,因为在鲍照《三日游南苑》诗里,就有“清潭圆翠会,花薄缘绮纹”的句子,词句用法与萧纲相似,当然了,按照某一种文学史观,或许鲍照这首诗的真假从此便值得重新考量。无独有偶,在《第四章:文化唐朝》末尾,宇文所安引了《梦溪笔谈》里一则轶事,“往岁士人多尚对偶为文,穆修、张景辈始为平文,当时谓之古文……适见有奔马践死一犬,二人各记其事,以较工拙……”有趣的是他接下来的评论,“在中国传统中,我们第一次看到这样一个问题的提出:如何用文字来表述先于表述而存在的事物。沈括称之为‘平文’,暗示有一种基本的散体文字,可以完美地匹配发生的事件”。这句话我看了很久,我在想那么什么是“后于表述而存在的事物”呢?是J.L。奥斯汀所谓的“述行语”,还是上帝说的“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如果抛开这二者,就一般而言,事物存在不都是先于文字表述的吗?“如何用文字来表述先于表述而存在的事物”,不就等于在问如何用文字表述历史,这不应该是到了宋代才第一次问出来的问题吧。宇文所安是根据什么来断定这是第一次呢?莫不是受了“始为平文”的误导?天晓得,这里的“始”,可不是始皇帝的“始”。

  宇文所安和田晓菲的另一个共同爱好,就是致力于将文学史上公认的大诗人庸俗化,比如说田晓菲论陶渊明,就是一个企图通过开荒的方式征服野蛮自然的牛仔农场主;宇文所安论李白,就是一个不断寻找新的资助者以便混吃混喝的职业诗人。凡此种种,因为他们各自都有相关专著在国内出版过,也遭遇过识者的批评,兹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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