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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错了的评论(罗志田)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20日07:00 来源:文汇报 罗志田

  经朋友的提示,拜读了路新生先生的《台湾访学杂记》(《文汇报》2013年8月25日)。文中提到一位以“经典的消失”为题在中研院第四届汉学大会发言的教授,那就是我。不过我的论文题目是“经典的消逝:近代中国一个根本性的变化”,略不同。因为是差不多一年前的事,时过境迁,路先生记忆有误,可以理解。不过他文中还讲了一些故事,大致也有些记错的地方。而记错的部分不仅涉及我,也牵涉到他尊敬的林庆彰先生,或需作简单的说明。

  路先生的感觉,在台湾的学术会议上,批评和交锋似比我们的学术会议更直接尖锐。对此我也有同感。他说林先生对拙文的评论一点没说“颂扬的客套话”,而是单刀直入,给了“严厉而真切的批评”。那是他的印象。我的记忆略不同。我记得林先生开始也说了几句让人温暖的客气话,整个评论,出语相当温和。当然这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或许“严厉而真切的批评”也可以是温和的。

  不过路先生涉及评论中的具体问题,却不免有误。拙文确实引用了孙诒让的两封信,也说了“孙氏虽半存信心,以为‘蜡车复瓿,亦任之而已’,实亦无可如何”(路先生说“覆瓿”不当简化为“复瓿”,我也赞同。惟对史料原文,我向不代改。因不能肯定究竟是简化错了还是昔人真用了“复”字)。但拙文并未说孙诒让“作‘群经新疏’”,说的是当时有人拟汇刊“群经新疏”,向孙约稿,孙才说出那一番话。

  这个小误关系不大,一般读书人都知道孙诒让并未作“群经新疏”,不易误会。但路先生说“林先生特别指出……孙的注疏经典,态度是积极而不是消极,是希望‘发展’经典而非‘破坏’、‘取消’或主观上希望让经典‘消失’”,这个记忆误差就稍大了些。因为拙文并未说孙诒让“‘破坏’、‘取消’或主观上希望让经典‘消失’”,如果林先生如此立论,岂不是信口开河,无的放矢?只能说是“严厉”有余而“真切”不足,恐怕有损林先生的形象。

  实际是林先生确实不同意拙文对孙诒让书信的解读,认为这两封信具体有所针对,不是谈对经典的态度。我表示同意这两封信另有所指,但指出这仍可表述他对经典的态度。至于改编经典,我说明尽管早就存在,且有大儒为之,但历代仍有很多儒生认为经典一字不能易,至少不能割裂。而近代的处理者则分享着一个共识,即为了适应新的时代,经典必须改编。这是一个与前大不同的根本转变(若张之洞提出的缩略版“中学”,阅读内容更已无经书)。

  对于经学著述的数字,林先生是先指出了《民国总书目》里经学书缺失很多,然后才说他搜罗到数目要多出不少。我对前一说表示承教,并未就书的数目作答(真要说数字,同期史学或“国学”的论著数字都更多,人尽皆知)。不过我指出:经典过去是“道”的载体,全面指导着国家、社会和人的日常生活。若仅作为研究性的对象,则与其他研究对象大致平等,实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我所谓淡出人们的生活和思想,意即指此。

  这些看法,我现在仍坚持,并未改变。一般情形下,我对会议上的批评都直言作答,此次亦然。但我向不认为回应就要剑拔弩张、咄咄逼人,才算是有道理。尤其林先生比我年长,我更应表现出足够的尊敬。其实,真做学问的人,点到即明,本无须多说。或许这就使路先生产生了“虚晃一枪了事,并未就林先生的批评作正面回应”的印象。不过那时会场有好几十人,记忆的对错,当能求证。

  那次会上,批评拙文的远超过赞同的。近史所一位老熟人,甚至用了“不通”或类似的评语。大体上,台湾学界的人对经典的感情超过大陆学人。尽管拙文只是描述历史现象,而不是表明对经典的态度,但不少人大概是从后一视角来解读的——“经典的消逝”这个题目,已让很多人不愉快。一位外国朋友对会场的反应表示有些不解,觉得拙文很能表现李文森所说的“历史”与“价值”的紧张,尽管那并非拙文的主旨。

  的确,历史就是历史,不是价值。要说我自己对经典现状和未来的看法,我想,这或是一个求仁得仁的问题。经典的物质形态(即经书)是否存在及是否有人读,当然也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把经书当作什么来读——有一般的阅读,有作为研究对象的阅读,也有想要“闻道”的阅读。如果我们及今后的人视其为“道”的载体,想要从中寻求全面的指导,经典就能回归;若反之,则“经典的消逝”就是一个既存的现实,且可能延续,不论我们是否喜欢。

  不过,我在正式的学术论文中,总想要“述史如史”,尽可能不涉及“价值”层面的见解。同时,与会的拙文不足二万字,尚未完成,是标明“概略”提交的。其中不少内容仅点到为止,未及展开,或也可能因此产生一些误解。会后主办者拟将拙文收入会议的论文集,但我那时已陷入辛亥革命的研究,没有时间将其完成,故只能婉谢这一荣誉(汉学会议十年一次,能收入文集,的确是个面子)。现在看来,还是应尽快将其写完刊发。

  我过去不认识路先生,当时讲完后,他特别过来致意,说了些“颂扬的客套话”。后来在酒会上,近史所一位朋友把路先生介绍给我,他又说了些类似的话。我知道在这种场合说这样的话是不算数的,现在了解到路先生对拙文的真实印象,就更佩服他当时的温婉周到了。今路先生又借林先生之口匡我不逮,更显厚意。感佩之余,借此略作说明,以表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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