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当年师生情(程树榛)

　　也许是老祖宗“二程”的遗传基因所致，几乎从上学的第一天起，我便对语文课发生浓厚的兴趣，对作文兴趣尤浓。每当上作文课时，老师在黑板上把题目一出，我立即便心驰神往，浮想联翩，挥笔在作文簿上，直抒胸臆，当堂交卷，从不拖延。在我升入初中时教我们的语文老师杜静生先生，对我的这个特点非常欣赏。他经常在课堂上宣读我的文章，并加以褒扬和评点，有时还把它选贴在墙报上，作为范文让同学们阅读。这是我最初公开发表的“文学作品”。

　　老师喜爱学生，学生尊敬老师，久而久之，就有了感情，因此，人们经常不无羡慕地议论：我是杜老师的“得意门生”。话虽如此，但需要说明的是，杜老师对我并非一味的溺爱和褒奖，相反，对我的要求是很严格的，经常在课堂上当众指出我文章的不足甚至其中的病句和错别字，有时，竟搞得我下不了台。

　　有这么一件事就令我终生难忘。当年我就读的学校是江苏名校：省立徐州中学。徐州市为文化历史名城，有3000余年的文明史。市区内遍地布满了名胜古迹，不少文人雅士，风流墨客，在此吟诗作画。古战场的遗址，旧亭榭的碑铭，记录着一代代慷慨悲歌之士的动人传说和逸闻趣事。故而在节假日，我总是在杜老师的带领下，相约二三学友，到那些地方去觅奇览胜。每到一处，杜老师便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讲述这些名胜古迹的来龙去脉，历史人物的品性业绩。每当游罢归来，他便给我们布置下作业，记述游览后的感受，然后交给他批阅、裁判。对此，我倍感兴趣，往往在当天晚上，便完稿交卷；换来的多半是他欣慰的称赞和慈祥的勉励。

　　可是，有一次我却受到他严厉的批评。那次是在游罢云龙山归来之后，杜老师照例要我们写一篇游记。云龙山是徐州市著名的风景胜地，我们最常去游览的地方。它海拔并不很高，仅140余公尺，长不过3公里；但山分九节，蜿蜒起伏，仿佛是一条苍莽巨龙，昂首于东北，曳尾于西南，气势磅礴。这里松柏长青，泉水长流；亭榭立于怪石之上，楼阁建于山峰之巅；上空经常有祥云缭绕，处处灵气逼人。那迷人的自然风光，成为当地的一大特殊景观。尤其是山半腰的放鹤亭，为宋朝大文学家东坡居士所建，并有佳作《放鹤亭记》记胜，优美的文词，令其更加熠熠生辉，引人入胜，故成为历代文人墨客必来的赏游之地。后虽因年久失修，残破甚钜，但遗迹尚存，名声依旧，仍然不断有人前来观瞻。此次游览，因心怀作文“要务”，故更加用心。回校后，我便以此游览记叙并抒发我的情怀。在行文中我自作聪明地套用了《放鹤亭记》的路子，同时借鉴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某些语饰特点，然后交给了杜老师。次日，杜老师让人叫我去他那里，我自以为杜老师一定是看了我的文章，心里很高兴，让我去是要当面褒扬我的。

　　谁知，迎接我的竟是一副铁青的面孔。我进入房门后，一点也没有平日那种随和亲切的气氛，而是一派严肃。只见他的面前放着两样东西，一是开明书店出版的《古代文选》，一是我的作文簿。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有些紧张起来，在他面前垂手而立。

　　“你为什么要这样写？”稍停一会儿，他劈头问了我一句。

　　“我……”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怎么回答。

　　他打开了我的作文簿，然后又打开那本《古代文选》，严肃地对我说：“套用古人现成的东西，能有什么出息？”他到底亮出了底牌，“古往今来文章最忌讳的就是模仿而缺乏创见！你怎么能走这个路子？拿回去，重写！自己不满意，别交给我！”说罢，把作文簿生气地掷给了我。

　　我自知理亏，一句也没有争辩，而是懊丧地回到宿舍去，在昏暗的灯光下，翻阅我的“作品”。只见天地和行距间，到处有杜老师眉批的痕迹，他用各种符号和严厉的批语指出那些模仿的文句。看着这些，好像他就站在我的面前。

　　此时，我开始觉得脸上发烫：我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啊！你一个现代青年怎么能够套用几百年前古人用过的语言来抒发你的情怀？岂非东施效颦吗？

　　一气之下，我把那篇作文撕得粉碎，然后又悄悄回到教室(这时同学都已经离开)，展开作文簿新的篇页，奋笔疾书起来。仍然以原题材为主，重新构思，重新着笔，不过其面目已是焕然一新了。

　　正当我的文章快要收尾的时候，只听教室的门被谁轻轻地推开了，我回头一看，来人是杜老师。他走到我的面前，用手抚摩着我的头，慈爱地说：“很好，有志气，我就知道你会这样的。天不早了，回去睡觉吧！”

　　“不！我写完再走。”我执拗地说。

　　他没有做声，隔了半晌才轻声地说：“好吧，写完快点去睡！”然后，转身走了，轻轻地带上了门。

　　对于这件事，此后杜老师从未提及，不管是当着我还是当着他人的面；但我心里对他充满由衷的感激。我想，他这样才是对学生真正的爱呀！因此，我终生对他都怀着刻骨铭心的师生情。

　　杜老师早已作古，今躬逢教师节，谨撰此小文，以为纪念，并祝他天堂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