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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总关少年情——痛悼母国政(张同吾)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12日10:08 来源:北京日报 张同吾

  我从外地归来,待休息之后,妻子缓缓地说,告诉你一件事,但你千万别激动。我预感不祥,屏息谛听。她说,母国政走了!我惊叹一声便静默无语泪水潸然。     

  几个月前我闻知他患肺癌并已晚期,就打电话鼓励他,要乐观自信,强大的精神力量可以战胜病魔,这是无数事例都证明了的生命奇迹。尽管如此,总有一片不祥的阴云在我心头时聚时散,如今却是乌云密布骤雨袭心了。

  在所有文朋诗友中,我与母国政相识最早,8岁那年,总角之交,且又是小学、初中、高中和大学的同窗,迄今已历时65个春秋,相知甚深。在北京西四北路东的小糖房胡同,紧靠东头有两座新盖的小四合院。1947年冬季,我家和母家同时购买比邻而居,两家大人声息相通、亲密相处。我和母国政插班进入盛新小学二年级读书,每日清晨,隔墙而呼同去上学,又相约回家;或在胡同里踢球,或坐在门洞里聊天,十分快活。他聪颖早慧,不很用功却成绩优秀。这是一所教会学校,清一色男教师男学生,不仅色泽单调且又信息滞后,初小毕业后同学们成群结队去报考西城区中心小学,考生500人录取150名,我与国政名列前茅。五年级上半年我俩一同加入少先队,戴上了红领巾,并参加了国庆游行,我高擎队旗走在少先队方阵的前面,他紧随其后走过天安门广场。那正是历史的早晨,我们一同沐浴时代的阳光,一同在名校名师的培育下成长。

  1952年我俩一起考入北京四中,考生4000名,录取400名,另有100名是全市各名校的保送生。从这时起我和他同时痴迷于文学,悄悄孕育美丽的作家梦。他废寝忘食地读书,受到中外名著的熏陶。高中时代我和他是在北京十三中度过的,那时中国作协和其他学术单位每月都举办作家报告会,茅盾、老舍、萧三、艾青、周立波、曹靖华、戈宝权、丽尼等许多大作家、翻译家莅临演讲,我俩总是其中最热心的听众。在蒙蒙细雨中,飒飒秋风里,我们骑着两辆除了车铃不响哪里都响的自行车,奔驰在北京平展的马路上,带着神往的心情而去又带着兴奋的心情而归,对文学的向往与追求,酿成了激越的心潮在各自的襟怀里澎湃喧响,我们彼此是听得到的。

  每一个作家都属于那个与自己相应和的时代,打倒“四人帮”之后,母国政和刘心武、张洁、谌容、李陀、郑万隆、理由等人一起脱颖而出,组成了北京作协作家群的主干。他的小说《春天的夜晚》、《我们相聚在初冬》、《天涯芳草》、《中年人》、《傍晚,我们离别的时刻》、《愿生活像一朵鲜花》等,以鲜明的人物形象,传神的细节描绘、优美的抒情笔致,在读者中引起广泛的影响。1979年《我们家的炊事员》荣获中国作协第一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随之译成英、法、德等多国文字。那是一个百废待兴的时代,是从破败走向中兴的时代,光明同阴暗相衔接,新生与腐败共存在。他的作品大多以家庭为窗口,俯瞰时代风云,《我们家的炊事员》,便是以灵妙之笔,描写了以家庭为场景的社会变革的悲喜剧,在轻松融合的家庭氛围中,在笑话百出憨态可掬的举止中,无言地鞭笞一段倾斜的历史,表现出母国政的艺术才华和鲜明的审美个性。

  母国政是我文学创作的指路人,1977年他写信鼓励我,说崭新的时代赋予我们二度青春,是实现文学梦的时候了。这封信写得激情澎湃,使我深受鼓舞。我回信告诉他,我想从事文学评论,他说你偏居一隅,缺乏理论信息,又无宏观视野,焉可成为文学评论家?于是我精心创作了一篇小说,自我感觉尚可,托他投给一家相熟的刊物。他冒着倾盆大雨,从市内骑车来到通州我家,促膝相叙。他很诚恳地说:“你写得不像小说,你也不具备小说家的素质。”只有诤友才能如此坦诚:我该如何实现作家梦呢?他说你想象丰富、语言优美,还是写诗吧。有一天我在教室楼上辅导学生们高考复习,突发灵感,写成百行抒情诗《描春图》,今日看来的确肤泛而幼稚,却意境优美词采飞扬。寄给母国政后,他说请著名诗人寇宗鄂看看,于是他陪我登门拜访。宗鄂是我在诗坛上认识的第一位诗人,承他首肯,我将这篇诗作投给《北京文艺》,于1978年2月号发表,随后便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配乐朗诵。我是笨鸟先飞后入林,从13岁投稿到38岁“开张”,历经25年漫长时光的煎熬和磨砺,自然大喜过望,于是一发而不可收,在北方的许多报刊发表诗作。有一天我兴致勃勃地去母国政家,问他可看到我的这些诗吗?我问他感觉怎样。他说不怎样!他笑笑说:“你的诗的确优美,如此写下去可发表一千首,但你缺乏新的视角新的内涵,也缺乏个性,就像大白菜,多好也是白菜,不是奇珍异宝。你这样写下去永远不可能成为一流诗人!”他说:你现在调入高校中文系主讲现代文学,有了资料和眼界,可以从事文学评论了。遵他之嘱,我写了一篇《生活的牧歌与诗画的情韵——评刘绍棠中篇小说〈蒲柳人家〉》,1980年8月发表在《光明日报》上,当天早晨全国新闻联播,摘要播出了这篇评论,这实在是罕见的事,从而产生了轰动效应。我又写了《璀璨的明珠:〈大堰河——我的保姆〉》,发表在同月《诗刊》上。我去拜访诗坛泰斗艾青,那时他居无定所,暂住北纬饭店,他说《大堰河》已发表47年,已有无数评论和赏析文章,你这一篇最好。时至今日高瑛大姐还记得那时我是多么快慰,时至今日这篇评文仍作为中学语文教材沿用。我以这两篇评论为起点,开始了文学评论生涯,在嗣后30余年间,每有所获都感念母国政的深挚情义,他不仅为我指引了创作道路,也为我强化了精品意识。

  到了上世纪90年代中期之后,母国政愈发散淡,他的创作戛然而止,偶在公共场所相遇,他总是与几位作家谈钓鱼、谈下棋,仿佛乐在其中。母国政不只是优秀作家,而且是优秀编辑,他曾创意让我主编了一本《诗人们喜爱的诗》,广受欢迎一版再版。他何以不再谈论文学呢?是愤懑于文场污浊,还是另有隐情?我从未直言相问,每次见面他都说,你能过得轻松自在一点吗?第七次全国作代会期间,中国作协代表团与北京作协代表团住同一个宾馆,他相约与我一叙,严肃地正告我:死神已向我们这代人招手了,你千万要放慢生活节奏啊!如今他却先我而去,怎不让人痛惜!一个有胆有识的人,一个刚正不阿的人,一个有犀利目光的人,该是怀着怎样的人生奥秘,在无言中走向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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