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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别有洞天之处(蔡东)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02日08:49 来源:中国作家网 蔡 东

  我写作的隐秘动力,来自于灵魂深处的矛盾。我始终不能拒绝家庭生活的召唤和诱惑,热爱着它所能提供的安稳闲适。有阳光的日子里,我斜躺在沙发上,听到邻居家传来《甄嬛传》的音乐声,莫名地就觉得幸福和安全。偶尔兴之所至,提前泡好了七八种米豆,早晨烹制出一碗热粥,五谷的香气在房间里回旋缭绕,喝下去胃里暖暖的,也曾让我收获到巨大的满足,对一切都很满意。

  我珍爱这些零碎的、心无挂碍的、安宁而松弛的瞬间。

  然而,我又深深恐惧着这一切,好像一不留神就陷入到没有尽头的死循环中,时不时地悚然一惊,想与其拉开距离,撇清关系。家庭生活具有某种意义上的沼泽的质地,充满着细小的吞噬和“如油入面”般的浑浊搅缠。甚至在家族的聚会上,在一派欢乐祥和的气氛里,我也经常被虚无感准确击中,突然郁郁寡欢起来。

  我内心不安却又缺乏勇气,为了维持人生表面意义上的正常和完整,只能不踩红线,不溢出常规生活,于是,写作成了一种调和,或者说,是一个自救的办法。它使我有机会游离和疏远日常生活,来到别有洞天之处。关于作家的写作动机,我读过的最恳切也最极致入骨的文字是乔治·奥威尔的《我为什么要写作》。他说,大部分人30岁以后就放弃了个人梦想,开始为别人而活着,或者干脆被狼狈不堪的生活压得透不过气来,但也有少数人决心要彻底地过自己的生活,作家就属于这一类人。

  我并不彻底,但也正是写小说,令我觉得生活尚未大势已去,令我在处处受限的人生里感受到一种成为自己的奢侈。

  真正开始写作是2005年的秋天。此前已发表过一些作品,但直到那一刻的到来,我才意识到,之前的不是小说,是混混沌沌的习作。回想起来,仍为那种通灵的境界神往不已,夜不成寐,魂不附体,漂亮闪光的句子在幽暗的夜色里飘过来,记都记不迭。学生宿舍里不能随意开灯,便在枕旁放一页纸,凭感觉写下来。第二天醒来,发现很多字重叠在一起,夜里的狂乱兴奋,依稀可感,写作的顺畅和愉快,令人志得意满。那时,我对持续写作的艰难还准备不足。

  接着就谋生,远离了写作,也可以说得悲情些,是为挣一间向阳的书房而忍受各种不适、不愿意、不喜欢。像机器一样每天准时开机,认认真真地教书,一厢情愿地为鄙视文学的学生讲解文学,偶尔炫技和自我陶醉。终于,一切都进入到了既定的轨道,这太可怕了,好比向着浓稠无底的黑暗沦落下去。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没那么忙过,也从没那么空过。黑暗中,一个小幽灵会跳出来,用略带嘲讽的语气说,你写过小说。这句话,曾饱含着我秘密的快乐,如今则是暗伤,挥之不去的阴霾,令我茫然若失,令我想起司马迁去势之初的状态: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我遗失了自己的珍宝,我看到生活亮出一把雪亮的薄刃,在我和小说之间,划开一道深沟。

  好在,贼心始终未死——写小说,常常让我觉得自己既幸运又倒霉。写小说是一次美妙的误入歧途,且很难迷途知返。2009年,我尝试恢复写作,在一种强烈的陌生感和不自信中恢复写作。故事找不到语言,焦虑周期性地袭来;会不会又写废了?恐惧高悬于顶;写到关键处好比来到一个高地,该冲锋了,这个节骨眼上是要玩命的,进攻了几次却没有过去,不上不下,四顾茫然。

  写小说的人很自私,当你宣布处于创作阶段时,家人连呼吸都夹着小心,屏气凝神,惶惶不可终日。这种自我折磨以及对别人的折磨掩盖不了一个事实,很多时候,你的写作只对自己有意义。身处这个时代而写小说,难度既是小说本身固有的,也是时代加诸的。很多时候,你必须接受,你的作品不仅读者寥寥,而且一钱不值。除了你赠送刊物的几个亲戚,老百姓并不喜闻乐见,压根儿不知道有这几十万文字存在过,在文学圈里,也连个水花都没有。所谓赚钱、成名,作品出了点动静,都是小概率事件。

  写小说的人无比脆弱,总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躲起来也未必有用,创作充满神秘色彩,奇诡而飘忽。精进不是绝对的、惟一的,能量可能会消失,然后倒退,裹足不前,自我抄袭,乃至枯竭。

  写小说给予作者奇妙的成就感。但小说带给作者的,更多的是悲怆和无奈。小说家时而狂妄,时而陷入绝望,也许永远写不出自己真正想要的小说,看得到了,越来越接近了,却穷毕生之力而无法真正到达,你想要表达的跟你实际表达出来的总是不对等,这里面蕴含着艺术的残忍决绝,是切肤之痛。

  写小说需要孤寂。把小说发给师友,求认同、求表扬是不会带来进益的,聚在一起热议,提升也有限。最好一个人枯坐面壁、静默、沉思,等待故事被从天而降的一束光选中,幸运时,确实有那样一道强光照射下来。我的故事大都关乎女性,我对女性始终怀有深切的同情,我希望自己的小说也具备柔韧不折的力量,同时,它的某个部分又是尖利的,能进入到内里的幽深之处。开始写一部小说,对我来说不是一件易事。我相信,一个成熟聪慧的作家,能在不牺牲作品质量的前提下,找到某种套路,较为轻松、快速地完成创作,这也是他们多年习练应得的奖赏。但我还不属于此列。时至今日,我渐渐明白,那4年的停滞和荒疏是必要的,它憋坏了我,也使我更坚定,更清楚自己想写什么。没有困境,何来锦囊?即使有了锦囊,早打开又有何用?

  写作让我领悟到,我生活的世界之上还有一个世界,我看到的天空之上还有另一个天空。它一直在那里,云朵雪白,空气鲜洁透明。

  写作来到我生命时,是液体融化在液体里的姿态。宛如浓墨徐徐滴入水中,它们具有不同的色彩和肌理,缓慢而犹疑地洇了开来,试探着容纳了对方,终至浑然一色,无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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